《海上花列传》中的“个”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20-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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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列传》中的“个”

章 策

暨南大学汉语方言研究中心 广东 广州 510632

摘要 《海上花列传》是一部明清吴语小说,其吴语特色鲜明。通过对书中出现的“个”进行统计和研究,可以呈现出“个”的语法化过程,即从量词到助词、语气词演变的虚化轨迹。

关键词 “个”;吴语;量词;助词;语法化

引 言

《海上花列传》是清末一部以妓院为题材的吴语小说,全书叙述部分采用通语,人物对话采用吴语,对研究当时的语言情况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其中“个”是《海上花列传》中出现较多的一个封闭类词,在吴语方言使用范围较广,使用频率较高。在现代汉语中,作为一个典型的量词,“个”一般出现在数词之后、可数名词之前。如“王莲生回头看时,周双珠肩下坐着一个清倌人,羞怯怯的低下头去。(《海上花列传》第九回74)”。在明清吴语小说用字中,“个”有“箇”“個”“格”“过”“介”等多种写法。根据洪诚(1963)、吕叔湘(1984)考证,“个”是“介”的简笔字,在很多典籍中使用。郑伟(2015)指出,在汉语史(含早期吴语)上,“个”和“介”在语法功能上有相通之处,比如都可以做指示代词;此外,表示指示的“个”在部分吴语中读音也和“介”的中古音韵地位相合。从目前吴语使用“个”的情况来看,“个”在北部吴语(南部吴语亦是如此)中有个体量词、结构助词和句末语气词三种用法,一般认为其语义和句法分布相当于共同语中的“的”。但是作为百年前吴语小说的《海上花列传》,其吴语对白中的“个”的用法和现代吴语中的是否一致,需要通过研究来进行确认。

一、“个”的量词用法

“个”作为量词,可以量人、量物、量动量以及非名词。从《海上花列传》中所筛选的语料来看,作为量词的“个”有以下三种用法:

(一)个体量词

在《海上花列传》中,作为个体量词的“个”在体词性词语前作为计量单位。如:

(1)阿是两三个月嗄,只怕有两三年哉。(第二回11)

(2)黄二姐又道:“罗老爷做末做仔半个月,待倪翠凤也总算无啥……”(第七回52)

(3)实夫道:“买两个团子末哉。”(第十六回128)

外延的宽泛是词义虚化所致的,由此又产生了虚指的量词“个”(曹广顺1994)。除了上以上实词数目之前加上数词之外,很多情况下数词可以直接省略,将“个”置于那些语义不定指的名词性成分前,这类似于英语中的不定冠词the,即不表示实际的数量。如:

(4)子富笑道:“我先来打个通关。”(第七回55)

(5)因向他笑道:“耐脚也覅去缠哉,索性扮个满洲人,倒无啥。”(第八回65)

“个”做量词时,修饰的名词成分有具体和抽象两种。具体名词的边界比较清晰,所以可以计算数量,但是抽象名词无边界,但也可以用“个”修饰,但是“个”的量词性质被弱化,就会转换为下文的“定指量词”。

(二)定指量词

在《海上花列传》中,我们发现“个”在对话的句首和句中表示定指。汉语普通话“那本书递过过去!”在现代吴语中可以说成“本书递过过去!”从吴语的连读变调来看,定指量词的声调和量词在数量结构中随连读变调后的声调相同。所以句中的“本”的用法可以说是“一本”省去“一”的结果。这种省略,让“个”有了复指后面名词的机会,由“一个”变为特指某一个,朝着代词的方向进发。在现代吴语中,“个”在句首有表示定指的作用,以下例句是《海上花列传》中的“个”的定指用法,如:

(6)秀林沉下脸埋冤道:“耐个倒霉人末少有出见个!”(第二十六回213)

(7)翠凤伸两指著实指定金花,咬牙道:“耐个谄头东西!”一句未终。却顿住嘴不说了。(第三十七回309)

以上的“个”表示定指,相当于普通话中的“这”和“那”。与此同时,“个”在句中也表示定指,一般用于名词前作为词头,如英语中的定冠词the,具有一定的定指意义。如:

(8)黄二姐又道:“……不过倪翠凤看仔好像罗老爷有老相好来哚,倪搭是垫空个意思。”(第七回52)

(9)送仔我钏臂,我不过见个情。(第八回60)

在表示定指的过程中,“个”的意义逐渐虚化,虚化成一个音节中的衬字,如:

(10)依仔俚心里,倒勿是要借罗个洋钱……(第二十二回176)

(11)倪搭末不过十全搭仔我,清清爽爽两家头,啥人生个疮嗄?(第五十八回496)

(在做定指量词时,特别是在“V+个+VP”结构中,这个“个”有可能是量词,也有可能是助词。两者之间的界限并不是很清楚,但是在连续统两端还是较为明显的(张谊生2003)。实际上,当“个体量词”转向“定指量词”时,其语法化就开始了。

(三)动量词

在语法功能的扩展中,“个”在《海上花列传》中有向动量词的方向发展。“个”表示动作的数量,是其用法扩大的表现。如:

(12)洪善卿插说道:“王老爷也叫瞎说!堂子里做个把倌人,只要局帐清爽仔末是哉……”(第十回81)

上述例子中的“个”已经不再表示名量,而是表示动作的量。“个”逐渐由名词前附转向动词后附,强调动作行为。

二、“个”的助词用法

助词“个”是从量词“个”发展过来的。当量词省去数词之后,受到形容词修饰,便成为助词“个”。助词“个”在句中不同位置所表现出不同的语法意义和语法功能,一般分为以下两种助词:

(一)结构助词

作为结构助词的“个”,相当于普通话中的结构助词“的”和“得”。如:

(14)周兰道:“慢点喤,耐个头勿好啘,啥毛得来。(第十回75)

(15)别人个物事,就拨来俚俚也勿要。(第十回76)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提及“个字结构”,类似于普通话中的“的字结构”,直接可以省略定语后面的中心词(钱乃荣1998),相当于一个名词性成分,如:

(16)耐去想。前月初十边进去,就是诸十全个客人——姓陈个——吃仔一台酒,绷绷俚场面。(第三十七回309)

(17)一只是我个呀,赎身文书末就放来哚拜匣里。(第五十八回498)

(16)中的“个”在吴语中用法比较特殊,在某人姓氏后面加上“个”,主要指代的是姓某姓的人,现在北部吴语还广泛使用,南部吴语则无。

(二)语气助词

随着虚化程度的进一步发展,“个”在句尾做语气助词,常见的一共有以下四种语气(钱乃荣1998):

1.表表白、申明的语气

(18)子富道:“拨来人家末,做奶奶,做太太,阿有啥做大姐个嗄?”(第八回65)

(19)诸三姐道:“耐也吃一杯末哉,李老爷勿要紧个。”(第十六回124)

2.表确定、肯定的语气

(20)娘姨笑道:“晓得个哉,阿用得着耐来说。”(第十六回124)

(21)浣芳接说道:“昨日蛮好来里,才是姐夫勿好啘,倪勿来个!”(第十八回144)

3.表提醒、警告的语气

(22)周双珠插嘴道:“耐末阿有啥勿叫局个嗄?”(第九回74)

(23)堂倌又叫住叮嘱道:“难末文静点,俚哚是长三书寓里惯常哚个,覅做出啥话靶戏来!”(第十六回123)

4.表刚过去的语气

(24)朴斋勿曾转去,我坎坎四马路还看见俚个哩。(第二十五回204)

(25)倪说:“四老爷陆里去过得来个嗄?” (第五十八回496)

以上四种语气是《海上花列传》中较为常见的用法,此外还有“个”的特殊用法,即表疑问的语气。《海上花列传》有以下材料:

(26)赵家娒在傍悄悄笑道:“罗老爷,阿是好白相煞个?”(第五十六回478)

据席晶(2009)考察,“煞个”最早出现在元曲中。(26)中的“煞个”并非一个词,“煞”表示程度加深,“个”是句末语气助词。在《海上花列传》中,“个”是句末助词,可以独立运用,但也可以和“煞”连接成词。如:

(27)姚奶奶道:“难我勿去说俚哉,等俚歇末哉。我说未定归勿听,帮煞个堂子里,拔个卫霞仙杀坯当面骂我一顿……”(第五十七回483)

因为“煞”和“个”的虚化程度明显,作为语素之间的粘附程度增加,“煞”和“个”从松散状态逐渐走向联合。

(三)时态助词

吴语中的“个”处于动词之后有已完成或将要完成的意思。《海上花列传》中作为时态助词的“个”并不常见,但是与时间密切相关,一般置于动词之后,通常用于句末,表示动作已经完成。如:

(28)杨家娒接口道:“俚哚栈房里才实概个,到仔十二点钟末就要开饭哉。”(第二回15)

(29)媛媛道:“阿赢嗄?”鹤汀说:“输个。”(第十六回129)

此外,还有一些动态助词后面带有语气词,形成“动词+个+语气词”的结构,如:

(30)阿金下楼与轿班说去,庄荔甫伸手要票头来看了,道:“阿是蔼人写个嗄?”(第三回23)

(31)大家看时,乃是张寿,皆怪问道:“耐啥辰光来个嗄?”张寿不发一言,只是曲背弯腰,眯眯的笑。(第五十六回474)

从上面的例句来看,就句类而言,《海上花列传》中的“个”通常在陈述句和疑问句中出现,常用于叙述和问答的语境中。

三、“个”的语法化现象分析

在吴语中,“个”是一个多功能的语素,其源头是量词。作为量词的“个”,常常和数词搭配,其中搭配频率最高的数词是“一”。吕叔湘(1945)、赵日新(1999)、张谊生(2003)等人认为“个”从量词的变化很大原因是由于数词“一”的脱落引起的。假如数词“一”不脱落,“个”依旧为量词。随着指量功能日益弱化,指称功能便开始加强,因此“个”的语法化在“一”脱落之后就开始了。同时,“个”在汉语中应用也比较广泛,是一个通用量词,其使用对象并不明确,具有一定的模糊性。此外,“个”作为一个泛化量词,可以和多个名词搭配,呈现出多义性的特征,在此过程中也会和很多量词形成交叉,因此很容易虚化。“个”词义的虚化,就是其语法化的一种形式。尤其是它的语法意义逐渐扩大,其语法化程度也在加深。《海上花列传》的吴语对白中有丰富的“个”字,在句子中承担不同的句子成分,直接反映了其中的演变轨迹。

结合“个”的虚化程度和语法功能,李宇明(2002)从“个”的量词和非量词两个方面将其分为“个1”和“个2”,王立凤(2005)则将其分为“个1”“个2”“个3”三类。本文采用的是第二种观点,即:

a.指量功能较强的、易于和数词组合的归为实词,即一般量词,记为“个1”;

b.具有部分指量功能,但给句子增加特殊意义的为“个2”;

c.不和数词组合且不表量,只用于语法意义的为“了3”。

“个1”属于实词范畴,“个3”属于虚词范畴,“个2”介于“个1”和“个3”之间的一种中间状态。从“个1”到“个3”的变化,“个”的位置有后附化的趋势。即“个”和名词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从最早的前加再到中间插入以至最后位于句末。下面三句《海上花列传》中的例句正好反映出这种现象:

(32)聚秀堂外场手持请客票头,赍往南昼锦里,只见祥发吕宋票店中仅有一个小伙计坐守柜台。(第四十九回414)

(33)问这混江龙是否拆号,翠凤道:“.……我个人去上俚个当,拗空哉喤!”(第四十九回414)

(34)赖公子喝令让路,要素兰上席豁拳。素兰推说:“勿会豁。”赖公子拍案厉声道:“豁拳”末阿有啥勿会个嗄!”(第五十回427)

前附的“个1”和名词的结合较为紧密,“个2”同时和名词与动词组合,而“个3”只是和动词结合。“个2”“个3”已经从量词中分化出来,成为没有词汇意义的虚词性语法单位。这种分类可以直接反映出“个”的语法化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个”的结构和语义都发生了变化。

《海上花列传》中的“个”字作为虚词,其功能呈现出多样化的趋势。最基本的用法是指示词,相当于普通话中的“这”“那”(郑伟2015)。这“个”可以置于句首和句中作为指示词,实现其在句中的句法功能。从句法性质来看,“个”在《海上花列传》的对白中可以看成话题标记。在上下分句中起到连接作用,性质相当于“连词”。这是“个”从指示词向连词过渡的一个方向,表示顺承的关系。有时候会在其后加一个提顿助词“末”,构成“那么”。比如:

(35)小红道:“……耐第歇倒要瞒我哉,故末为啥呢?”(第四回31)

(36)子富道:“故阿好写啥凭据嗄?”(第八回59)

在虚化过程中,表示定指的“个”进一步虚化后会成为音节中的衬字,就不会再有实在意义。再随着“个”的量词用法虚化,其会变成定语的标志。之后会构成“个字结构”替代名词。“个”字最彻底的语法化形式就是变成句末语气词。

结语

“个”在汉语中使用频率高,在普通话和吴语方言中广泛应用。作为明清著名的吴方言小说,《海上花列传》难得可贵的是采用吴语方言进行写作,将“个”的不同层次用法展现得淋漓尽致。纵观对《海上花列传》中的“个”探讨,“个”的用法基本上分为两大类。作为吴语中常见的方言用字,“个”的虚与实在吴语中表现得更加明显。“个”在使用过程中,由于表达的不同需要,其量词属性之间虚化,逐渐充当句子成分,成为助词、语气词等,迈上了语法化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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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个” in The Sing-song Girls of Shanghai

ZHANG CE

(Institute of Chinese Dialects , Ji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632)

Abstract As a Wu dialect Novel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The Sing-song Girls of Shanghai has the distinctive feature of Wu dialect. Through the statistics and research on

ge“个” in the book, presenting the grammaticalization process of ge“个, that is the trajectory from the quantifier to the auxiliary word and the modal particle.

Key words ge“个”;Wu dialect ; Quantifier ;Auxiliary word; Grammaticalization

钱乃荣,吴语中的“个”和“介”[J],语言研究,1998年第2期。

张谊生.从量词到助词——量词“个”语法化过程的个案分析[J].当代语言学,2003(03):193-205+285.

“个”在近三百年吴语书著中常见写作“个”、“格”、“过”、“故”(钱乃荣1998),《海上花列传》中的“故”和“个”用法几乎一致。特别是在“故末”中,也可以写作“个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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