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社会科学院
明代是北京寺庙宫观翻修重建的重要时期,成化十七年(1484年)都城内外639处之多[1]。至万历朝,仅宛平县境内数量达575处[2],其中多数为佛教寺院,京城内以北城和西城最多。“予尝行径其居,见其旧有存者,其殿塔幢幡,率齐云落星,备极靡丽,如万寿寺佛像,一座千金;古林僧衲衣,千珠千佛,其他称是。此非杼轴不空、财力之盛不能也。又见其新有作者、其所集工匠、夫役、歌而子来,运斤而云,行缆而织,如潭柘寺经年勿亟,香山寺、弘光寺数区并兴。此非闾左无事,遭际之盛不能也。又见其紫衫衣衲、拽杖挂珠,交错燕市之衢,所在说法衍乐,观者成堵,如戒坛之日,几集百万,倏散倏聚,莫知所之。”[3],繁盛程度可见一斑。中国传统文化中寺庙与园林融合一体的造园艺术,在这个时期的北京迅速发展起来。很多寺庙,本身具有园林性质;寺庙周围往往种植花木,兼有园林境界。一些寺庙庭院,更是构筑亭台、池榭、山石。中国佛教寺院以殿堂为主的“庭院式”布局,是寺庙园林发展的条件之一。还有一些寺庙,本身不具备园林功能,但其周围,或有名贵花木、或有湖水溪流,如金刚寺、大隆福寺、长椿寺、白塔寺、万寿寺等,形成很多以寺庙为中心的风景游览区。这些区域,在传统宗教节日以外的时间,吸引了民众和文人士大夫们的游览。
一、明代北京寺观园林的分布
明代北京地区的寺观园林,在空间分布上,以西郊和内城西区为重。西郊多名山,景色秀丽,寺庙依山而建,所谓“世间好语佛说尽,天下名山僧占多。”自然景观与宗教建筑的结合,形成了寺庙园林独特的吸引力。明时太子少师姚广孝曾言 “平坡最幽胜, 真学佛者所宜处,好游之士所必至也”[4] 。郑善夫《西山杂诗》:“西山五百寺,多傍北邙岑”;郝敬《西山绝句》:“西山三百寺,十日遍经行”,都是形容西山风景区寺庙之盛,时有“西山岩麓,无处非寺,游人登览,类不过十之二三”的说法。[5]“阜成、西直之外,貂珰阀阅之裔,春而踏青,夏而寻幽,如高梁、白云、卧佛、碧云之会,冠盖踵接,壶榼肩摩,锦绣珠翠,笙歌技巧,哗于朝市”[6],说得就是西山寺庙热闹之场景。西郊寺庙园林的兴盛,一方面整个明代从皇室贵族到宦官集团都崇信佛教,明代宦官政治在大兴庙观的过程中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大慧寺即是正德时期的司礼监太监张雄所建,王廷相《西山行》:“西山三百七十寺,正德年中内臣作”;另一方面这些寺庙的分布,和北京西郊沿线对外的交通布局息息相关。以西直门和阜成门外表现得最为明显。这两座城门向西的道路通往西山,这条交通线,可能有以下功能: 运输西山木材、木炭、煤等山地资源;游览西山;西山庙宇进香。如西直门至瓮山沿玉河一线实际上是一条以水为依托的游览线,而在“高梁桥北精蓝棋置。每岁四月八日为浴佛会,幡幢铙吹,蔽空震野,百戏毕集。四方来观,肩摩毂击,浃旬乃已,盖若狂云。温陵黄居中诗:四月长安道,芳郊乐事偏。乍休浴佛会,更结赛神缘。角抵依人戏,婆娑里社传。汗挥都市雨,香滚禁城烟。翠黛迷金粉,青骢控锦鞯。旌幢纷耀日,铙鼓竞喧天。树色翻罗绮,莺声入管弦。移尊依水曲,挈榼拥桥边。杂逻穿花去,酣歌藉草眠。风流欢胜赏,不数永和年。”[7]再如阜成门外向西则沿途有嘉兴观、摩诃庵、法藏庵、西域双林寺、昭应宫、慈慧寺、慈寿寺、皇姑寺、嘉禧寺等著名寺庙。[8]这两条线路吸引众多香客和文人士大夫纷沓而至。
西山寺庙风景区以八大处为其中代表。一处长安寺,又名善应寺,位于翠微山西南角下,创建于明弘治十七年(1504年),旧称翠微寺。两进院落,前殿释迦殿,后殿娘娘殿。以奇花名树闻名,种有玉兰、紫薇,寺内四棵白皮松,种植于明代。二处灵光寺,位于翠微山东麓,创建于唐大历年间(766年),初名“龙泉寺”。金大定二年(1162)重修,更名“觉山寺”。明宣德、成化再度修葺,改称灵光寺。古有“翠微八大刹,灵光居第一”的说法。寺内有:峭壁飞瀑、金鱼池、水心亭、归来庵与画像千佛塔基等景观。第三处三山庵,因处翠微、平坡、卢师三山之间而得名。俗称“麻家庵”。院落一进,殿前有一块长方形门道石,上刻有花木鸟兽、流水行云,称“水云石”。“翠微入画”说得就是在此处远眺山景。四处为大悲寺,旧称隐寂寺。始建于北宋、辽金时,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增建“大悲阁”,以供奉观世音菩萨。院落三进,依山而建。五处为龙王堂,又名龙泉庵。始建于明仁宗洪熙乙巳(1425年)。清康熙十一年(1672年)重修,院落五进,庵内另有“卧游阁”、“听泉小谢”、“妙香院”、“华祖院”等景。六处为香界寺,旧称平坡寺,在平坡山上而得名,是八大处主寺。创建于唐乾元初年(758年),明洪熙元年(1425年)重建,改成“大圆通寺”,清康熙十七年两次重建,改称圣感寺,乾隆十三年(1748年)扩建了行宫,定名香界寺。殿宇五进,气势宏大。七处为宝珠洞,在平坡山顶,是八大处中最高一处。洞内砾石黑白相间似珍珠,故而得名。明公光国赋诗记云:“玄窟何人凿,攀萝折折寻。三芝开宝地,五药遍珠林。岩滴冰霜乳,云迁远近岑。珠光时夜发,照见柏森森。”八处为证果寺,坐落于卢师山腰。始建于隋代仁寿年间,明景泰年间改称“镇海寺”,天顺元年(1457年)改为证果寺。院落前后两进。寺西有小院,再西为密魔崖,崖上刻有“天然幽谷”四字。崖下有卢师洞、真武洞,洞前建有招止亭。
[9]古有八大处十二景之说,以描述此处无限的风光。
内城西区环绕积水潭、什刹海沿岸积聚了众多寺庙。另外,在明代北京皇城以西建有三处皇家道教庙宇: 灵济宫、朝天宫、显灵宫。这些庙宇地位较高,除具有祭祀功能外,灵济宫、朝天宫还曾作为百官习仪的场所,也促成了这个区域寺观园林的发展。
除了这两个区域以外,北京城内寺庙园林具有代表性的主要有月河梵院以及弘善寺。
朝阳门外月河梵院,明代僧人道深曾在寺旁建有单独的附属园,利用月河溪水,依据原有地形而建,与文人园林相似,是明代寺观园林的代表作。园内有一粟轩、花石屏、希古草舍、槐室、板凳桥、苍雪亭等数十景观,四周以竹相围,有假山、莲池、梅花、兰花、碧桃等珍贵花卉,幽静致远,“苑之池亭景为都城最”。《天府广记》卷三十七《月河梵院记》做了详细描述:“苑后为一粟轩,轩名曾西墅学士题。轩前峙以巨石,西辟小门,门隐花石屏,北为聚星亭,亭四面为栏槛,以息游者。亭东石盆池高三尺许,玄质白章,中凹而坎其旁,云夏用以沉李浮瓜者。亭之前后皆盆石,石多昆山、太湖、灵壁璧、锦川之属。亭少西为石桥,桥西为雨花台,上建石鼓三,台北为草舍一楹,曰希古,桑枢瓮牖,中设藤床石枕及古瓦埙篪之属。草舍东聚石为假山,西峰曰云根,曰苍雪,东峰曰小金山,曰璧峰。下为石池,接竹以溜泉,泉水涓涓自峰顶下,竟日不竭,僧指为水戏。……自一粟轩折南以东,为老圃,圃之门曰曦先,曦先北为窖,冬藏以花卉。窖东为春意亭,……亭东为板凳桥,桥东为弹琴处,中置石琴,上刻苍雪山人作。西为下棋处。……逾下棋处,为小石浮图。浮图东循坡陀而上,凡十余弓,为灰堆山。山上有聚景亭,上望北山及宫阙,历历可指,亭东隙地植竹数挺,曰竹坞,下山少南门曰看清,入看清结松为亭,逾松亭为观澜处 。”从这些描述中,可见其建筑设计的精巧以及浓厚的江南文人园林气质。
弘善寺,亦称韦公寺,明代中叶正德年间内侍韦霦所建,距左安门二里。《帝京景物略》卷三著有:“京师七奇树,韦公寺三焉。天坛拗榆钱也,榆春钱,天坛榆之钱以秋。显灵宫折枝柏也,雷披一枝,屏于溜中,折而不殊,二百年葱葱。报国寺矬松也,干数尺,枝横数丈,如浅水荇,如蛀架藤。卧佛寺古娑罗也,下根尽出,累瘿露筋,上叶砌之,雨日不下。与韦公寺内之海棠也,苹婆也,寺后五里之柰子而七也。寺在左安门外二里,武宗朝常侍韦霦建,赀竭不能竟,诏水衡佐焉,赐额弘善寺。寺东行一折,有堂,堂三折,有亭,亭后假山,亭前深溪。溪里许,芦荻满中,可舟尔,而无舟。寺无香火田地,以果实岁。树周匝层列,可千万数。寺南观音阁,苹婆一株,高五六丈。花时鲜红新绿,五六丈皆花叶光。实时早秋,果着日色,焰焰于春花时。实成而叶竭矣,但见垂累紫白,丸丸五六丈也.寺内二西府海棠,树二寻,左右列,游者左右目其盛,年年次第之,花不敢懈。寺后五果柰子树,岁柰花开,柰旁人家,担负几案酒肴具,以待游者,赁卖旬日,卒岁为业。树旁枝低亚,入树中,旷然容数十席。花阴暗日,花光明之,看花日暮,多就宿韦公寺者。海棠、苹婆、柰子,色二红白。花淡蕊浓,柎长多态。海棠红于苹婆,苹婆红于柰子也。崇祯己巳冬之警,我师驻寺,海棠苹婆以存,柰子树,敌薪之。”详细记载了寺庙中植物对园林的重要性。
二、明代北京寺观园林的类型特点
明代北京寺观园林在众多园林类型中,有非常重要的独特性。自宋至明,禅宗使得文人与佛学结合紧密,文人参禅,僧人也向学。到了明代,佛教开始走向世俗化、文人化,反应在园林艺术上,寺观园林的景象和文人园林、私家园林非常接近。在选址、山水地形的处理、山石小品、植物配备等方面,结合寺观的宗教性质,多有新意。无论城郊还是城内,无不参考、依托周围的自然景观而建。植物是寺观园林重要的组成部分,北京地区自然生长的树木,多是松柏之属。天然古木,为寺观增色不少。还有一些寺庙,是京城花木经营和观赏的重要场所,如明代摩诃庵以杏花著称,“摩诃庵外袖吟鞭,繁杏春开十里田。”[10]又丰台草桥一带,为唐代万泉寺旧址,“天启间,建碧霞元君庙其北,岁四月,游人集醵且博,旬日乃罢。居人遂花为业。都人卖花担,每晨千百,散入都门。入春而梅,而山茶,而水仙,而探春,中春而桃李,而海棠,而丁香,春老而牡丹,而芍药,而孪枝,入夏榴花外,皆草花……[11],有诗描述“昨日慈人买花归,插满铜瓶香彻夜,今日丰台赏花来,铺荫更座芳丛下。”[12]这种功能一直延续至清。
明代北京寺观园林的兴盛不绝,一方面与明代政治经济文化宗教一些列的政策有关,另一方面,寺观园林功能的多样化,也是重要因素。与皇家园林和私人园林不同之处在于,寺观园林一开始就面向普通大众开放。其宗教性质承载着百姓的精神寄托,除了祭祀祈祷之外,还承担了诸如集市贸易、社会救济、游览观光、文化交流、文人聚集讲学等很多社会功能。
首先寺观园林是游览娱乐的重要场所。明代寺观园林遍布京城内外各个区域,以寺庙为中心形成了众多具有公共游览性质的区域。著名的有什刹海、后海、积水潭、高梁桥一带。城内各个水系,多是寺庙聚集之地。“自地安门以西皆水局也。东南为什刹海、又西为后海,过德胜门而西为积水潭,实一水也,元人谓之海子……然都人士游踪多集于什刹海,以其去市最近,故群屐争趋。长夏夕阴,火伞初敛。柳荫水曲,团扇风前。几席纵横,茶瓜狼籍。玻璃十倾,卷浪溶溶。菡萏一枝,飘香冉冉。相民唐代曲江,不过如是。
[13]”《帝京景物略》形容积水潭一带:“岁中元夜,盂兰会,寺寺僧集,放灯莲花中,谓灯花,谓花灯。酒人水嬉,缚烟火,作凫雁龟鱼,水火激射,至萎花焦叶。是夕,梵呗鼓铙,与宴歌弦管,沉沉昧旦。水,秋稍闲,然芦苇天,菱芡岁,诗社交于水亭。冬水坚冻,一人挽木小兜,驱如衢,曰冰床。雪后,集十余床,罏分尊合,月在雪,雪在冰。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东南人自谢未曾有也。”[14]一年四季,游人不绝。据统计,明代北京有游览诗在 6首以上的明代寺庙有 24所,有游览诗10首以上的寺庙 13所。它们的名称和诗文数量分别是: 碧云寺(74) 、韦公寺(53) 、报国 慈仁寺(42) 、大功德寺(26) 、卧佛寺(21) 、摩诃庵(17) 、灵济宫(17) 、朝天宫(17) 、显灵宫( 15) 、天宁 寺(14) 、兴隆寺(13) 、龙华寺(11) 、都城隍庙(11) 、 万寿寺(9) 、真觉寺(9) 、正阳门关帝庙(9) 、慈慧寺 (8) 、慈寿寺(7) 、崇国寺(7) 、白云观(7) 、长椿寺 (7) 、极乐寺(6) 、月河梵院(6) 、白塔寺(6)。[15]由此可见,这些寺观园林对文人士大夫们的吸引力还是很大的。
其次,集市贸易的功能。当时京城著称的有“东西庙”,东为隆福寺,西为护国寺,“自正月起,每逢七、八日开西庙,九、十日开东庙。开庙之日,百货云集,凡珠玉、绫罗、衣服、饮食、古玩、字画、花鸟、虫鱼以及寻常日用之物,星卜、杂技之流,无所不有。乃都城内之一大市会也。两庙花厂尤为雅观。春日以果木为胜,夏日以茉莉为胜,秋日以桂菊为胜,冬日以水仙为胜。至于春花中如牡丹、海棠、丁香、碧桃之流,皆能于严冬开放,鲜艳异常,洵足以巧夺天工,预支月令。”[16]此外,宣武门内的城隍庙,明代每月朔望、廿三为庙会之期,“人生日用所需,精粗皆备,……书画古董,真伪杂错……”[17]。慈宁寺的庙会,在明末清初以花卉和书肆著称。城外碧霞元君庙“每岁四月有庙市,市皆日用农具,游者多乡人”。[18]
再次,有些寺庙兼具社会救济功能。东城幡竿寺,西城蜡烛寺为其中代表。“舍饭蜡烛寺,日给贫人粟米,病有医,死有棺……明制于幡竿、蜡烛二寺舍饭,幡竿寺在双碾胡同。”[19]
聚会讲学功能。[20]在明天启年间,首善书院开设之前,明北京城的寺庙还是文人聚会讲学之所。“京师首善之地,琳宫鸱吻相望,独无学者敬业乐群之地。往时罗文恭、徐文贞讲学,率借僧舍,诚一大阙事也。”[21]
[1] 《明宪宗实录》成化二十七年正月己丑条。
[2] 《宛署杂记》卷十九,223页。
[3] 《宛署杂记》卷十九。
[4] [清]于敏中等编撰《日下旧闻考》卷一百六,引辛斋诗语. 北京古籍出版社, 1983年, 1757页。
[5] [明]蒋一葵《长安客话》卷三, 北京古籍出版社, 1994年版,第45页。
[6] 《宛署杂记》卷十九。
[7] [明]蒋一葵:《长安客话》卷三,北京古籍出版社, 1994年版,第45页。
[8]吴承忠,宋军:《明代北京游览型寺庙分布特征》,《城市问题》总第151期,2008年第2期,第58页。
[9] 赵兴华编著:《北京园林史话》,中国林业出版社,2000年,第101-103页。
[10] 《日下旧闻考》卷一百五,《朱养醇诗》
[11] 《帝京景物略》卷三,草桥条。
[12] 宋至:《丰台看芍药诗》,见《宸垣识略》卷十三《郊埛》
[13] 震钧:《天咫偶闻》卷四。
[14] 《帝京景物略》卷一,水关条。
[15]吴承忠,宋军:《明代北京游览型寺庙分布特征》,《城市问题》总第151期,2008年第2期,第54-55页。
[16] 《燕京岁时记》“东西庙”条。
[17] 《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四,“庙市日期”条。
[18] 《燕京岁时记》“北顶”条
[19] 朱一新:《京城坊巷志稿》。
[20] 孙敏贞:《北京明清时期寺庙园林的发展及其特点》,《北京林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年增刊第75页。
[21] 《春明梦余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