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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旧唐书》中的纰漏对李白研究产生了严重误导。道教研究专家朱越利关于司马承祯生平的研究为“李白开元十二年出川说”提供了铁证。以此为基点可以推断出,是年冬天李白又南下游览了衡山和九疑山,完成“南穷苍梧”之行。开元十三年夏天回到洞庭湖,友人吴指南去世。之后李白沿长江东行前往江夏。
一、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长期以来,关于李白出川的时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清代学者王琦在《李太白年谱》中将其定于开元十三年秋(725),此说影响甚大,今人詹锳、郭沫若从之;郁贤皓、刘友竹将王说提前一年,定于开元十二年秋(724);安旗则认为李白开元十二年自昌明县启程,直到次年春季才出三峡抵达荆门等楚国故地。
王琦论证的依据来自开元十八年(730)的《上安州裴长史书》。李白在文中自称“许相公家见招,妻以孙女,便憩于此,至移三霜焉”。按此说前推三年,即开元十五年(727)抵达安陆。王琦推测李白需要一年多的时间完成“出游襄汉、南泛洞庭、东至金陵扬州(王注)”等行程,所以就把出川的时间定在了开元十三年秋。或许在王琦的视角里李白的行程是这样的:出三峡后一路沿江东行,花费大半年的时间游历了荆门、江陵、洞庭、江夏、庐山,然后在金陵、扬州一带待了近一年(所谓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馀万)。这一设想在时间上固然比较充裕,可是却不能成立——因为王琦搞错了《上安州裴长史书》中“南穷苍梧、东涉溟海”的含义,漏掉了两个重要地点。苍梧不是洞庭湖,而是湖南省南部的九疑山;溟海也不是扬州,而是浙江省的天台山一带。一旦在行程里加入这两个地点,以当时唐朝的交通条件一年多的时间里是断然走不完的。
二、李白出川后,到过九嶷山和剡中。
《山海经·海内经》:“南方苍梧之丘,苍梧之渊,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在长沙零陵界中”。古籍中“苍梧”所指颇多抵牾,限于篇幅,本文不做展开。但是可以明确的是,唐人语境里的苍梧指的是南方偏远之地,决非长江边的洞庭湖。从西汉开始,零陵县(郡)的治所一直位于今天的湖南省永州市;成书于南北朝的《水经注》距离唐代不远,书中“湘水注”一节也提到了苍梧:“营水出营阳泠道县南流山,西流迳九疑山下,蟠基苍梧之野”。泠道县即今天永州市南部的宁远县。综上,李白笔下的苍梧当指今天的永州市一带。
李白晚年诗作《自巴东舟行经瞿唐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中有“望云知苍梧,记水辨瀛海”句;《郢门秋怀》有“空谒苍梧帝,徒寻溟海仙”句,都表明他之前已到过苍梧。
接下来谈一下剡中之行。写于天宝十五年(756)的《赠王判官时余归隐居庐山屏风叠》,有“一度浙江北,十年醉楚台”句,即为李白对于青年时期游剡中的回忆。剡中位于浙江(今钱塘江)之南,楚台即安陆;开元十六年(一说为开元二十二年),李白在《早春于江夏送蔡十还家云梦序》中提到:“秋七月,结游镜湖,无愆我期,先子而往。敬慎好去,终当早来,无使耶川白云,不得复弄尔”,既然是“复弄”则表明他已到过越地的镜湖、耶川;而写于开元十二年的《秋下荆门》说的更加直白:“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直接点明了出川后的目的地。
剡中自魏晋以来即为道教圣地,有学者据此认为李白因求仙访道而来,此说不够准确。原来,此行的“求仙”只是表象,实为“求人”。李白的目标乃是当朝皇帝的道兄,上清派第十二代宗师司马承祯——他希望通过这条上层路线实现“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的抱负。
三、《旧唐书》的纰漏,误导“李白研究”一千年。
《旧唐书·隐逸列传·司马承祯》:“少好学,薄于为吏,遂为道士。事潘师正……承祯尝遍游名山,乃止于天台山。则天闻其名,召至都……景云二年,睿宗令其兄承祎就天台山追之至京……开元九年,玄宗又遣使迎入京,亲受法箓,前后赏赐甚厚。十年,驾还西都,承祯又请还天台山,玄宗赋诗以遣之。十五年,又召至都。玄宗令承祯于王屋山自选形胜,置坛室以居焉”;开元十二年九月十三日,司马承祯写有《茅山贞白先生碑阴记》,其署名为“天台华峰白云道士河内司马道隐子微”。可见从武则天时期到开元十二年,司马承祯的道场一直都是剡中的天台山。
据道教专家朱越利考证,就在司马承祯写下《茅山贞白先生碑阴记》之后,忽然接到了觐见唐玄宗的诏书。而《旧唐书》不仅漏记了此次事件,还把开元九年 “三体写《老子经》”、“奏请置五岳真君祠”两件事放到了开元十五年。朱越利在参照《贞一先生庙碣》、《册府元龟》、《唐会要》、《天坛王屋山圣迹记》、《天台山记》等文献的基础上,对司马承祯的事迹做出如下修改:
“开元九年(第一次诏见),玄宗又遣使迎入京,亲受法箓。承祯颇善篆隶书,是年三月,玄宗令以三体写《老子经》。是年十二月,承祯上言:‘今五岳神祠皆是山林之神,非正真之神也。五岳皆有洞府,各有上清真人降任其职,山川风雨阴阳气序是所理焉,冠冕章服佐从神仙皆有名数。请别立斋祠之所’(玄宗未批准)。十年,驾还西都,承祯又请还天台山,玄宗赋诗以遣之。
十二年冬(第二次诏见),天子修明庭之祀,思接万灵,动汧水之驾,奖邀四子,乃征尊师入内殿,受上清经法。先生辞归,帝以天台幽远,难以迎请,令承祯于王屋山自选形胜,置坛室以居焉。
十五年(第三次诏见),又召至都。承祯刊正《老子经》文句,定著五千三百八十言为真本以奏。玄宗从承祯言,因敕五岳各置真君祠一所,其形象制度皆令承祯推按道经创意为之。上之以承祯王屋所居为阳台观,上自题额,遣使送之,赐绢三百匹以充药饵之用。俄又令玉真公主及光禄卿韦縚至其所居修金箓斋,复加以锡赉。”
回到李白的话题:开元九年(721)时他尚在成都干谒苏颋;开元十五年(727)却已身在安陆(“远客汝海”的动机亦是昭然若揭,另文再述)——况且司马承祯从王屋山至洛阳,绝不可能会经过南方的江陵。所以,开元十二年是李白与司马承祯会面时间的唯一选项。朱越利作为宗教领域的学者本与李白研究无涉,正所谓无心插柳,其研究成果却成了“李白开元十二年出川说”的铁证。
四、冬日衡山之行。
司马承祯在《茅山贞白先生碑阴记》中自述:“子微将归衡岳,暂憩茅山”。观文义,衡山应是其晚年常驻的道场。自东晋以来,衡山一直是道教上清派的圣地,上清派的开山祖师——“紫虚元君领上真司命南岳夫人”正是在衡山飞升成仙。
笔者推测,司马承祯在茅山时就与李白建立了联系。后来因为皇帝紧急召见,司马承祯改变了行程约在江陵见面(司马承祯对于引荐的请求应该是婉拒了)。二人交谈时,司马承祯想必会对南岳形胜大肆渲染,激发了李白的游兴。李白存世的诗文里多次提及“衡岳”、“衡阳”、“南岳”,而对于衡山景色的具体描绘,仅见于晚年时写的《与诸公送陈郎将归衡阳并序》,其诗云:
衡山苍苍入紫冥,下看南极老人星。
回飙吹散五峰雪,往往飞花落洞庭。
气清岳秀有如此,郎将一家拖金紫。
门前食客乱浮云,世人皆比孟尝君。
江上送行无白璧,临歧惆怅若为分。
开元十二年暮秋,李白告别江陵东行至洞庭湖,随后南下进入湘水,登上衡山时想必已然入冬。所以,他在衡山的记忆只有“回飙吹散五峰雪”的冬日景象。笔者于2021年赴衡阳市实地考察,注意到这首诗俨然已是当地景区最重要的文化名片。王波涛、罗敏中《也谈李白与南岳——兼与刘祯祥同志商榷》、王德亚《李白游衡山论》等文都将此诗视为李白到过衡山的证据,可惜受材料所限,语焉不详。
另据《送戴十五归衡岳序》:“郧国之秀,有廖侯焉,人伦精鉴,天下独立。每延以宴谑,许为通人。独孤有邻及薛公,咸亦以为信然矣。属明主未梦,且归衡阳,憩祝融之云峰,弄茱萸之湍水。……登高送远,使人心醉。见周张二子,为论平生。鸡黍之期,当速赴也。”,“廖侯”就是《早春于江夏送蔡十还家云梦序》里提到的乡中廖公;“薛公”就是《安州般若寺水阁纳凉喜遇薛员外乂》里的薛乂。这段文字足以证明,李白在定居安陆之前曾到过衡山。“不远千里,访馀以道”的戴十五以及“周张二子”,或许都是李白在衡阳的故交。
大约在开元十三年(725)的春天,李白在九疑山一带游历。之后沿湘水、潇水北返,经唐兴、永州、衡阳、潭州等地回到洞庭湖。“又昔与蜀中友人吴指南同游于楚,指南死于洞庭之上,白禫服恸哭,若丧天伦。炎月伏尸,泣尽而继之以血。行路间者,悉皆伤心。猛虎前临,坚守不动。遂权殡于湖侧,便之金陵。”
以上,就是李白出川后九个月左右的经历。
参考文献:
(1)王琦,《李太白全集》[M] . 中华书局,2015。
(2)郁贤皓,《李白出川前后事迹考辨》[J] . 苏州大学学报,1982。
(3)王波涛、罗敏中,《也谈李白与南岳——兼与刘祯祥同志商榷》 [J] .湖南师院学报,1982。
(4)刘友竹,《李白初次出峡时间及其后短期游踪别考》[J] . 成都大学学报,1991。
(5)王德亚,《李白游衡山论》[J] . 长沙电力学院学报,2003。
(6)安旗《李白全集编年笺注》[M] . 中华书局,2015。
(7)朱越利,《解读司马承祯传记下》[J] .《中国道教》,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