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市文学社团协会130000
29年前,一条爆炸性新闻传遍全村。“孙显华回了趟娘家,坐了次火车,捡了个孩子。”邻里热议的同时,家庭矛盾也爆发了。丈夫李广文坚决反对,他说:“就靠种地这点儿收入,自个儿的一儿一女都不知道咋养活,哪还有能力收养个孩子。赶紧,哪儿来的送哪儿去。”
其实,从捡到这个弃婴,孙显华就在心里发愿:“不管多难,既然捡了你,我就不会再把你丢下。”
养到八九个月,孙显华发现这个孩子不会抬头,不会咿呀,反应迟钝,经常抽搐。这时她才明白,孩子的亲生父母早知道孩子有不治之症,为甩掉包袱才遗弃的。
这是一颗苦果。孙显华感觉自己的善良被人利用,她没法跟家人交代,也不能向他人诉说,她哭了。
孙显华的丈夫是村治保主任兼社主任,有头脸的汉子,虽然嘴里喊着快把孩子扔掉,但终归刀子嘴豆腐心。孙显华跟丈夫央求:“就算小猫小狗也是一条性命吧,扔出去就是个死,咱能见死不救吗?有一口吃的,咱就分给这孩子吃点儿,再穷也能把她养大。”
丈夫咬咬牙,点头:“那就养吧。”
前年初冬,作为“好人发布会”的总编导,我驱车一个多小时,来到一个叫套子里的小村,采访好人孙显华。
在一所简陋的砖房前,村主任说:“到了,这就是孙显华家。”
显然,孙显华事先接到了通知,我的车一停,她就迎上来了。
孙显华67岁,矮小,微胖,步态笨拙,看上去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妇。
尽管我来前对李双的情况已有了解,见到时,我还是惊了。
李双硬挺挺地躺在炕上,努力地翻身,努力半天也没能成功。她一头寸长短发,模样看起来只有十几岁。这完全颠覆了我的经验和认知,我甚至疑惑,情感缺失会让人的容貌冰冻吗?
在跟孙显华的交谈中,我一直留意李双的反应。许久,我确信她真的没有意识,只是一棵能够摇曳的植物。
谈话间,孙显华反复拿起毛巾给李双擦嘴。这时,我注意到这个女孩儿一直在流口水。
孙显华有点儿不好意思,说:“李双是女孩子,一定要让她干干净净的。”
她跟我讲起当初捡孩子的细节,说:“就一个小被子包着,里面还有一张卷烟纸,上边儿写着孩子的生日。我当时寻思是爹妈上车走了,把孩子落下了。”
我叹息,善良的心里只装着善良,连纸片文字的意思,她都读不出来。
我想了解孙显华亲生儿女对李双的态度。孙显华说:“都支持,多昝都小妹儿长小妹儿短的。每次回来,再没钱也得给小妹儿买点儿好吃的。”
我问:“儿女都成家了?”
孙显华忽然哽咽了,说:“对不起我那儿女。儿子结婚那昝,我一分钱也拿不出来,都没敢在家这儿办婚礼,最后是他老丈人拿的钱,给他们安的家……”
听不下去孙显华对亲生儿女的满怀愧疚,我让社主任带我走访邻居。
在后院邻居口中,我听到了很多孙显华故意遗漏的细节。
因为吞咽功能低下,孙显华喂李双一顿饭要花上一个小时。
孙显华20斤豆油能吃一年,还有剩余。
孙显华自己舍不得吃一个鸡蛋,除了留给李双吃的,都要换钱。
夏天再热,没见孙显华买过一个雪糕。
孙显华每次离家不能超过十几分钟。
孙显华每餐至少要喂李双两碗饭。因为没有运动,李双的排泄功能退化,经常排不出大便,孙显华就要用手去抠。有人劝孙显华:“少喂点儿不是少拉点儿,不就好伺候点儿?”孙显华生怕孩子吃不饱,不肯减量。
邻居讲这些话时,我忽然想起,在孙显华的家里,我没闻到一点儿便溺的气味。房间虽然简陋,却也干净整洁。
多年前,孙显华的丈夫离世,有人劝她再走一步,毕竟年龄不大,生活需要依靠。好心人给孙显华介绍了一个对象,经过了解,彼此都有好感。但见到孙显华还带着一个病儿,男方摇头了,说:“你自己可以,带这孩子不行。”孙显华说:“不带这孩子,我不嫁。”
如今,女儿远嫁他乡,儿子打工在外。家的概念,只剩一老一小和两间砖房。作为养母,孙显华几乎把全部的母爱都给了这个病儿,可是,这一切李双都无法感知,千万次的呼唤,回应的只是沉默。她的灵魂,早已陨失在另一个世界。
我去的一年前,镇里才了解到孙显华的情况,为李双落了户口,办了低保,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她的生活压力。
我问:“你没找过政府吗?”
她说:“我不找政府,孩子是我抱来的,我能养得起。”
我说:“说句不该说的话,你的年龄,你的身体……是吧,你还能支撑多久,该想办法还是得想办法。”
她沉吟片刻,说:“大伙都劝我把这孩子送到福利院。我信不着,他们能有我伺候得精心吗?等我没了再说吧。”
我知道不能再说什么了,她是个刚强的女人,更是个舐犊的母亲,把孩子从母亲怀里夺走,会撕裂她的心肺的。
境遇,是一张灵魂的考卷,没有逃避的机会,也没有标准答案。不同的回答,会呈现不同的人格底色。我将要面对的另一个女人,来自不同的家庭,却抽到了相同的考题。
任学琴,德惠市达家沟镇安山村十一社村民。
两个人的境遇如出一辙,任学琴有一个心智缺失、精神分裂的小叔子。
去年晚秋,我再次以“好人发布会”总编导的身份,穿过正在收割和已经收割的稻田,进入一个村屯,一座院落。
这是任学琴的家。
屋内,两口老式木柜上,摆着两个玻璃镜框,里面贴着大大小小的黑白的彩色的老照片,有男人的军装照,有夫妻合照,也有全家福。
坐在炕沿儿上,眼光一扫,我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她的小叔子,他正旁若无人,自得其乐。
任学琴曾是一位军嫂,22岁嫁入高家,就嫁给了两地情思,嫁给了四代责任。年迈的爷公,多病的公婆,年幼的孩子,还有……那个17岁的小叔子。赤身裸体,形同野人,不会讲话,不知羞丑。
对于这个儿子,公婆早已放弃,父母之责已减省为给他一口吃的,不饿死就行。
村民讲述:小叔子三岁抽风,之后就傻了,不懂人事,常年不穿衣服。男人见了觉得难堪,女人见了感到害怕。是他嫂子过门儿,才给他穿上衣服的。
我想不出,小叔子用滞留在三岁的双眸,凝望嫂子的一刻,眼里有没有找到妈妈的欣喜。但我想得出,嫂子为他洗净身子,穿上衣服,那情形,更像是一次进化的跨越。那一刻,他从蒙昧走进文明,从冰冷走进温暖,从苟活走进母爱。
从那时起,他就再也离不开嫂子。
任学琴说:“他整天盯着我,走到哪儿跟到哪儿。他哥离开几年他不会找,我离开一天他都不行。哪怕我睡个午觉,他也坐在旁边看着。吃饭的时候也得挨着我,要不然吃不饱饭。我要是不上桌,他就一直站那儿等。头发长了,只让我给他剪,连他哥剪都不行。有一次我回娘家,没有告诉傻子,傻子不知道我去哪儿了,出门去找。天下大雨,傻子丢了……”
当了几十年媳妇,任学琴终于熬成了婆婆。儿媳妇一进门,她就立了一条家规:必须跟傻子叔公一个饭桌吃饭。任学琴说:给儿媳妇立这条家规,是不能让傻子在家里受到歧视。
家风,总是以学样儿的模式传承。对于子女,她没有高大上的说教,只有接地气的行动。在她的影响下,儿媳妇也给傻子叔公洗澡。在她的影响下,儿女都给傻叔买穿戴。
任学琴捧着一条棉裤说:因为傻子经常把裤子尿湿,为了方便换洗,女儿刚刚又买了条棉裤。
这时,小叔子又凑过来,任学琴拿出一支香烟,给他点上。她说:“就得我给他点,火机不敢到他手里,放火啊,衣服、被褥、柴火……烧了多少回了。”
我问她,有没有过抱怨,想没想过逃避。
她说:人做天看。她说,这个傻子就跟我生我养的一样。他也是为人来世上一回,也该享点儿福,我伺候他,心甘情愿。
我明白了,她是小叔子的天,小叔子是她的地,这一天一地的情义,为人世间的无常变故,找回了常态的平衡。
这两位母亲所养育的,或是弃儿或是小叔,都不是亲生儿女,但母爱之重,泰山尤轻。形容母爱的词汇很多,如水,如伞,如篝火,如阳光……而我所见的,似铁。
注:长春市文学社团协会成立于1989年8月5日,属市级一类社会团体,现有会员1000人。协会隶属于长春市文旅局,业务指导:长春市社科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