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这是一个很有年代感的故事。
团山是个山灵水秀的地方,这里的狗也和人一样,温和善良不喜争强斗狠。
户外阳光正好,主人家来了几位衣着鲜亮的客人,小黄的心尖尖都洋溢着喜悦,摇着尾巴,在厨房飘散的香味里到处窜,一会儿蹭蹭啄食的鸡头,一会儿跳进猪圈,狗尾巴扫着猪尾巴。
小黄尖下巴,突额角,背骨撑着毛皮,双腿只见骨架,给人“狼立狗群”的感觉,长相,是它“嫁”不出去的主要原因。兄弟姐妹都被人领走后,它的脸长了肉,背部宽阔,腿高而粗。
杯盏一响,小黄就守在桌子下面一双脚边。这人个子不高,脸不长、不阔,却也不像肚子那样圆。他身子靠不拢桌子,拈菜的时候就站起来,站过一次后,就有人把他喜欢吃的油炸排骨、筒子骨汤放在他面前。他丢的骨头多,骨头上面的肉和筋也多,不像别人,把骨头啃得光秃秃。
“这狗像杂交狗。”矮个子问六十多岁的主人。
“是土狗。”
“看这架势是条好狗,给我带走。”
“你想要就带走,不是金贵东西。”
小黄在桌子底下乐歪了头:嘿,我就是金贵,这矮子眼光独特,我当为他竭尽狗命!
在一桌人的闲谈中,小黄知道新主人的情况:方铁栓,小时候学过拳脚功夫,读高二时,把劝他用功的老师打伤,退学跟邻大队一帮浪子混,当村支部的主人怕他学坏,拿了一顶民兵连长的官帽给他。乡镇干部从大队干部中招考,方铁栓幸运考上。这次,他是以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市扶贫办主任的身份回乡考察。
方铁栓感恩于主人,一定会对自己好!小黄乐颠颠、喜不自胜地来到新家。
小主人叫方帅,放学回家,就和它玩,教它翻筋斗、跳桌椅、钻圆圈。它学得很卖力,很快就有了去外界撒欢的机会。这里是宽阔的广场,周日,孩子很多。
“虎子!”方帅的手做了个翻的动作,虎子踮起一双前脚,把一双后腿举向天上,身子侧转,后脚落地,前腿竖起,翻起了筋斗。
方帅的手摆动着,虎子便卖力地扭动身子,跳舞给小朋友看。
方帅瞪着眼,命令:“虎子,做鬼脸!”虎子便做出各种怪样子。
看着小主人得意的笑脸,虎子不失时机地把脸凑到小主人脚边,用鼻子给他蹭痒。虎子表演完了,方帅和伙伴们,玩起了摸拟飞机。
“飞机借我带回家玩。”方帅说。
飞机的主人是个瘦高个男生,说:“小姨送我的,不能借。”
方帅去抢,太用力,又没抓牢,飞机砸到一个人头上。
倒地的也是个孩子,半天爬不起来,他同伴看着方帅一伙,说:“你们把刘凯砸伤了。”
方帅见刘凯额头起了大包,渗出血渍,脸吓红了,狡辩:“我的飞机撞坏了,赔!”他指着已经坐正身子、仍然没起来的刘凯。
刘凯这边也是三个半大男生,穿着很朴素,脸色也没有他们这六个男孩子白晰红润,一看就知道是乡下来的。飞机的主人赶紧跑过去拿起飞机,左看右看,抱在怀里飞快地走了。
“你把人砸了,还反赖我们?”刘凯的另一个同伴也帮腔。
“你们想怎么样?”方帅问。
“算了,算了,过两天就好了。”受伤的刘凯息事宁人。
“就是,这点小事,还想找麻烦!”方帅说。
双方你一句我一句,都想争个输赢。刘凯见方帅太猖狂,忍不住说:“你太不像话了吧?”
“虎子,咬他,好气人,飞机被拿走了!”方帅命令虎子咬刘凯。
咬人?虎子从来没有想过要咬人,而且是那么瘦小的一个男孩子,它不想做条咬人的狗!虎子后退,摇晃着头说,不,我不。
方帅等到了半天,很觉没面子,一脚踹向虎子,小眼睛瞪着,恶声命令:“虎子,你给我咬,不咬,我就饿死你!”
虎子还是摇头。虎子怕饿,一边摇头一边走向受伤的男孩。男孩身子瘦,额头窄,那个肿包突兀地立着,身子瑟瑟发抖。
虎子畏畏缩缩缩地咬了一下男孩的裤管。方帅很高兴,拉着同伴们扬长而去。
【2】
锁孔响动,虎子嗅到主人气息,踮着后脚、上举前腿,拉开门锁。主人进门,它的脸会快速地在主人的小腿上蹭一下,然后摇晃着尾巴叼来拖鞋让主人换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关切地看着主人,油光发亮的尾巴讨好的摇晃着。
主人家住进一位穿迷彩服的年青人,他是方铁栓在某武警部队服役的侄儿,叫方鹏,他一来就和虎子很熟的样子,带它出门,教它“立正”、“稍息”、“葡匐前进”,虎子也就不计较他是个外来者。
那天早晨,虎子在厕所尿尿,听到方鹏叫:“虎子,走。”它就跟在山地自行车后面。
虎子踮起脚、跳跃着,跑在山地车的前头。它并不知道去干嘛,到一所学校附近,嗅到了方帅的气息。方帅在一个早点馆里打牌,牌桌上堆着钱。
虎子亲热地用头蹭方帅的脚,方帅一脚踹过来,虎子嗷叫一声。听到声音,方帅叫了声虎子,便惊喜地摸它的头。方帅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抬头,看到堂兄,扔下牌就往后门钻。
方鹏未见方帅,给方铁栓打电话。不久,方铁栓气势汹汹地赶到小吃店。
这所中学,学生多,班上前四十名的学生,老师管一下,四十名以后,只要不影响课堂秩序,想干嘛干嘛。方帅每次汇报成绩都是前十名,方铁栓高兴,方帅每天早餐费五十元。有天,方铁栓回家大发雷霆,说碰上班主任,方帅的成绩是倒数二十名,还经常逃学。近一段时间,方铁栓每天早晨都会亲自押送方帅到校门口。
方铁栓未见儿子人影,骂那些懵懂的学生:“你们这是读么鬼书,打牌赌博!”他骂着,将牌掀到地上,一只手去揪一个学生衣领,那男生喘不过气来;另一只手用力砸向长条桌,一拳下去,桌子变成几块。拳下桌裂的同时,他又骂五十多岁的店主:“你这个老东西,无教养,教坏别人的孩子,让他们天天在这里打牌!”
店主解释说:“是星期六,有的班不上早自习。”方铁栓浑身火焰腾升,骂完店主骂学生,骂完学生又骂店主,像个泼妇,又像神经病人,吓坏了一干过早的人。
“跟我到看守所去!”方鹏对还没脱身的两个学生说。俩学生身子一扭,一溜烟地跑了。
方帅跑了,一起作案的学生也跑了,方铁栓气不打一处来,手脚并用,几拳砸坏两张桌子,一脚踩烂塑料盆里一堆碗,一手提起小蜂窝煤炉,往公路上砸去。店主伸手,想拉住炉子,方铁栓手一推,店主好不容易爬起来,还没有站直身子,又被方鹏一个飞毛腿踢中胯部。
店主的一位女邻居见他们打人,一句:“你们怎么打——”的劝解还没有说完,就被方铁栓一掌推倒在水泥地上。
方铁栓不顾倒在地上的人,又把店主从地上揪起来,说去派出所。店主是个瘦小男人,驼着背,像一只小鸟被老鹰抓着,愤怒地挣扎,又被老鹰恨恨地摔到地上。围观者大声指责:不讲道理、横行霸道,简直就像疯子!
方铁栓老羞成怒,说:“你们有种的出来跟我单挑!”
方鹏叫嚣:“我要把你们都送进拘留所!”
110警车赶来时,正是虎子逞威风的时候。最初,虎子没理出头绪,看到主人气势汹汹地把店主扔到地上,虎子“嗖”地跳到店主胸前,“兹”地一下,布围腰撕下一大块。虎子已经把咬人当作保护主人的职责。
虎子今天才真正看到主人威风的一面,有这样勇猛的主人,它这条优秀的狗、这条处处要讨好主人的狗,怎么能在一旁观光?狗借人威,上下左右,翻腾扑跳,真正过足了咬瘾。
咬死人了!那个被方铁栓推倒在地的女邻居奋力举起晒衣的长竹篙,虎子躲避不及,大腿挨了一下,放开驼背店主。
被打的店主被警察送到医院,方铁栓被警车带走了。
虎子没去医院,那根竹篙打得并不重,它身手敏捷,跳开了。中午,男主人回来,和颜悦色地摸了摸虎子的头,虎子在主人跟前摇头晃脑,幸福得不得了!中餐,一顿丰盛的骨头宴,吃饱喝足,虎子又绕着主人的脚撒欢。主人脸带笑容,逗着它:“真乖!来,抱抱你!”
虎子把头伸到主人双臂间。主人温柔地抱着它。
“汪汪!”虎子突然大叫。
主人抱着它亲热的时候,扬起手中的铁锤,朝它的腿全力一下!骨头钻心地痛,虎子知道,这次腿是真的断了!
第二天,虎了跟着主人,三只脚支撑身子,一瘸一拐地到了派出所,主人右手的小拇指用纱布包着,虎子的瘸腿也用纱布包着。他们到了一间宽大的办公室,所长亲自出面和主人商量应对方案。虎了这条普通的乡里土狗,被包装成了一条纯种的爱尔兰狗!看它这粗大的骨架,看它这一身贵气,谁敢怀疑它的身份?
虎子走了老远的路,腿实在是痛,加上它没有想到主人居然如此狠心,又听说被方鹏狠踢、被方铁栓狠摔、被自己咬得伤痕累累的驼背到处借钱住院,眼泪就流了出来。
这凄惨的模样,感动了派出所的民警,他们拿出照相机拍了几副照片。市里领导的手指被人弄断,市里领导的进口狼狗被人打残,这还了得!派出所处理:店主自己出钱
住院,小吃店禁止开业!
【3】
虎子的腿康复后,方铁栓调到财政局当一把手,从市府的三室一厅搬到财政局新建的四室两厅居住,虎子分到一间小卧室。
小吃店风波过后,腿短手粗、皮鞋总是擦得锃亮的男主人,不时带着它出入各种场合,向人炫耀虎子的乖巧机灵。虎子学会自己洗澡,吃过东西后,会用前爪拧开水龙头,张开嘴巴接水漱口;男主人下班时,它会将公文包接过来放到茶几上;女主人进门后,它会把小坤包送到梳妆台上;小主人放学后,它会接过书包,放到他房间的书桌上。男主人和小主人去做客,尽管是它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它也会先到一步,在请客的地方恭候主人。
拜访方局长的人很多,,都拎包带裹,虎子成了一名忠实的守门员,空着手的,一律“汪、汪”,拒之门外;双手不空者,它会殷勤地摇晃着尾巴,扇动耳朵邀请入内。凡是拿得动的东西,它会用嘴叼着,直接送进专存礼品的储藏间。
听到敲门声,虎子喜滋滋地打开。来人身材壮硕,空着手。虎子大叫。
“方局长!”
“虎子!”方局长呼喝。
来人抬脚往里进,突然“兹”地一声,虎子咬住他的裤子,前挪一步,裤管就紧一下,后退一步,裤管就松一下。
主人再一次命令:“虎子,让杨华进来!”虎子坚持原则,倔强紧咬。
方局长丢包东西丢给来人,虎子摇头晃脑邀请他入内。不久,那人从储藏间提走大包小包,虎子狂吠,追着咬,主人断喝:让他走!
虎子在主人的监督下,恋恋不舍地看着他带走大包小包。后来,杨华隔三差五来一趟,虎子知道他空手而来、满载而归的作用,欢迎他上门,欢送他离开,有时会跟到店里去玩。
中考,方帅离市重点高中分数线一百六十分,被特招进校。
好生配差生,互相帮助、共同进步是这个学校的遵旨。刘凯第一次进教室,觉得同桌有点面熟。方帅认出了刘凯,他还是那么瘦小,一年过去了,几乎没有长高。
“刘凯。”方帅微笑。
“方帅,你好。”刘凯说。
刘凯过了两天才想起来,同桌就是去年那个砸伤了他、指使狗咬他的坏孩子。刘凯不敢违抗老师,在学习上还得帮他。
“你会不会做啊。”方帅并不认真听刘凯讲题,他脾气傲,天生瞧不起成绩优异的学生。
“你愿听就听吧。”刘凯没办法,也就不管他,作业做好了放桌子上,他愿意抄就抄。
老师在黑板上书写,方帅在下面用手肘撞刘凯,指着“老土、乡巴佬”之类的字气刘凯。
“你故意讲错吧。”方帅质问刘凯。一道数学题,刘凯讲解一遍,方帅还是不会做。
刘凯忍了一个多月,回答:“你莫问我了。”
“不是要你帮我。”方帅说。
“我帮你,你又不听,专捣乱。”刘凯反驳。
方帅推了刘凯一下。刘凯个子瘦小,平时的气集到一起,也忍不住推方帅。方帅比刘凯高出一个头,很壮实,又推刘凯,刘凯被桌子挡着,没被推倒。方帅在教室并不敢太嚣张,同学们不会偏向他。
刘凯觉得好心没好报,还弄得自己搞不好学习,找到班主任,要求调换座位。老师找方帅谈话,批评了他几句。
乡巴佬,告我阴状!方帅怕老师找他爸爸告状,对刘凯怀恨在心,星期天,邀了几位“红鹰帮”小混混,拿铁棒把刘凯狠扁了一顿。
方帅读初中时就和帮派有来往,没想到请的人下手那么重,自知惹了大祸,就玩起了失踪。在外游荡几天,知道班主任会通知家长,便回家对父亲说刘凯平时如何如何仗着成绩好,欺负他、嘲笑他,还打他,让他不敢到学校上课。
这还了得,他堂堂财政局长的儿子,被人打得不敢上课,简直是无法无天!方铁栓一个电话打到学校,要求学校严惩刘凯。
刘凯被打伤内脏,他强忍着伤痛坚持上课,两天后才被班主任发现送到医院。刘凯的妈妈早死,父亲是个驼背,善良懦弱,二年前带着刘凯转学来到城里。店被砸后,住了一个月医院,出院后没有能力置配桌椅器皿,在隔壁租了间小房,靠捡破烂维持父子俩的生活。
刘凯学习成绩好,考取重点高中,亲戚们都高兴,凑齐了学费。现在刘凯被人打伤,没有钱治疗,还要被开除!刘凯要父亲搀扶他回学校,没钱治病他可以不治,被学校开除万万不可!刘凯找,年轻的班主任也舍不得这位品学兼优的学生,带他去找校长。校长说他爱莫能助,除非方局长高抬贵手。学校搞扩建、全校教职员工的工资,都在这个人手上把脉。
刘凯怏怏地返回医院,又接到缴费通知,他身上痛、心里焦急。
【4】
夜幕笼罩大地,深秋的毛毛雨,挟裹着寒意,袭击衣衫单薄的行人。刘凯和父亲共同撑着一把旧伞,边走边问,找到方帅的家。
女主人见是两位乡巴佬,说声“方局长不在”就关了门。虎子在门边吠个不停。刘凯和父亲进不得,退又不甘心,就坐在楼梯上。
楼道里寂静黑暗,温暖的光亮被门遮住,人世的温馨亦被门阻隔。父子俩默默地各自想着心事,只感受到彼此的喘气与心跳声。刘凯身子前倾,炸裂的肺,此刻正撕裂般疼痛,他靠在父亲身上,就像一只任大鱼宰割的小虾米。父亲把他搂进怀中,紧紧地抱着他,两个瘦弱的身体互相依偎着。
虎子嗅觉好、眼功也好,知道是刘凯和他父亲,站在门里边,陪着父子俩。漫长的等待,楼道终于响起了脚步声,灯也亮起来。
“请问您是方局长吗?”刘凯在这个时候,不能盼望父亲能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父亲性格懦弱,说话都怕大声,不用说与当官的说理,他只得鼓起勇气。
方铁栓微微颌首算是默认。
“是方帅约人打了我,我肺炸了。”
“他打你,你打他没有?”
“我帮助他搞学习,他还打我,我就推了他一下。”其实刘凯没弄明白,方帅为什么带人打他,而且下手那么重。
“我们又没找你赔偿。”
“可我被学校开除了。”
“那是学校的事。”
刘凯的父亲这时已经认出了这个当官的就是去年无故砸店、让他住院的人!方铁栓也许并没有认出找他的人,打开门,进屋。
虎子趁机出门,直接窜到跟在方铁柱后面的刘凯身边,一口叮在他推门的手臂上。它本意是要阻止他进门,这一口,是一种习惯,一种自然反应,感受到血的腥味时,它松口,惶惑而又茫然地看着瘦小的病人。
虎子咬过刘凯,那是第一次,只是咬了裤管,后来,他跟着方帅去高中,见过他认真辅导小主人做作业,对这小个子男生生出好感。它心里不安,站在门边,望着胆颤心惊的两个人,看到刘凯手臂上渗出了血,它上前想帮他舔干净,刘凯的父亲惊慌地挥着手:走开走开!拉着儿子下楼。
虎子看着他们互相搀扶着,它跟着下了楼梯,一直远远地跟在后面,走了好远。
虎子独自呆在豪华的家里,它感到莫名的心烦,在房间转着圈圈。转着、转着,伸直前腿,双爪拧门。主人们离开时总会把门反锁,阳台门是开的,虎子跳上围栏。它的眼睛看着一个方向,鼻子使劲嗅着,然后, 奋力一跃,跳到地上,出大院,上公路,飞奔而去。
重点高中在一个环境优美的地方,高大的院墙,电动门将校园与公路隔离,行人从一个小门进出,门口坐着一个保安。虎子昂首阔步进到门口,被门卫喝住,它急得摇头、甩尾、跺脚。门卫不为所动,虎子站在门边,眼巴巴地望着门卫,汪汪汪地叫。门卫将小门一关,把它拦在门外。虎子用脚踢门,用头撞门。
不久,来了一辆小车,电动门徐徐开启,虎子一见缝隙,便蹿进了校园。
刘凯身体痉挛,脸部扭曲,嘴角吐着白沫,被咬的手臂渗着血,虎子的眼睛睁得溜圆,张大嘴巴,凄厉地吠叫。它一路狂吠着,跑到二楼的一间教室,咬着方帅的裤腿,一边拉,一边呜呜地哼,眼睛里流出眼泪。方帅随着狂奔的虎子来到操场。
虎子汪汪汪地大叫。虎子带着方帅来到刘凯身边,刘凯细细的眼睛,睁到最大限度,眼皮似是被眼珠子撑住,圆瞪着。方帅吓得脸色死白、失魂落魄地惊叫:刘凯、刘凯,你怎么了!老师、老师!
虎子汪汪汪的嚎叫声,响彻整个校园,这是绝望、惊魂的惨叫。
虎子好些天都无精打采,主人们回来,它也没有以前热情。
刘凯死后的第十天晚上,黑暗覆盖住整座城市。虎子在它的卧室里昏睡。这几天杨华没来拿货,储藏间早就满了。一天没有人送礼,虎子觉得时光难熬,昏昏然趴在自己的小屋睡觉。突然,窗户被什么推开,从外面扔进一个小包,还有星星在闪着光。虎子立即精神抖擞,张大嘴巴叼着包就往储藏间跑。
“轰”地一声巨响,已经跑到客厅、准备向主人报喜的虎子,被飞来的石渣砸得直跳。一面墙和一方房顶砸了两个大窟窿,钻石戒指、玉石手镯、还有无数的人民币,四散飞舞,一小部分飞进了楼上的人家。
【5】
主人好些天没回家,虎子饿了,听到门响,飞快地拉开门。女主人厌恶地看了它一眼,没有接它衔来的拖鞋,穿着皮鞋进了屋。
虎子跟在主人脚边,摇晃着尾巴,口里发出了呜呜的声响:我饿。女主人提起脚踹向它,嘴里说:“也不看清楚,就乱衔。”
女主人清理物品,搬动冰箱时,结了冰的牛肉猪肉撒了一地。方铁栓一家再也没有露面,虎子在曾经豪华、现在一片狼籍的房间里苦苦等待着主人一家,饿了,就吃那些解冻的臭肉。后来,臭肉长了蛆虫,它饿得发慌,便从阳台跳下,跑到经常去的杨华家。
站在杨华跟前的虎子,皮挂在骨架上,毛发稀疏,眼神晦暗。
“虎子,你就呆我家吧,可没有好吃的!”杨华怜惜地拍拍它的头。
虎子眨眨眼,点点头,两滴混浊的眼泪流了出来。
亦步亦趋跟着杨华,虎子生怕被丢下。超市在住房前边,杨华说:“回去,不许去超市,把顾客吓着了。”杨华扬手装作要打它。虎子听话地止步。
过了一段时间,虎子恢复了原来的精神。杨华是个生意人,不喜欢和人斗狠,见它改变了性子,解下它颈上的铁链。虎子有时候悄悄踱到超市,静静地趴在超市门口,见到客人,就无声扬起一双前爪,摇爪、晃脑,那神情,似在微笑迎宾。它不敢出声,怕声音会吓着人。
虎子成为杨华超市门口的一道风景,好多小朋友和它合影。虎子迎来送往,深得客人们的喜爱,为超市增添财气、人气。
一位驼背老人慢慢走在超市门前的路上,一只手拎着蛇皮袋子,一只手拿把火钳。虎子的嗅觉和视觉都不如以前了,看着这个穿着邋遢、头发老长、胡子拉碴的男人好一阵,才认出他是刘凯的父亲。
虎子远远地跟着,从下午三点钟一直到天傍黑,驼背老人才背着捡到的东西回到住处。这是方帅曾经就读的初中对面,也就是小吃店的后面。刘凯的父亲住在一间矮屋里,十来平方米,住人,做饭,堆破烂。
虎子徘徊着,眼角有些酸涩。刘凯的父亲看了看它,顾自忙着。
第二天大清早,虎子又来到刘凯父亲的住处,看老人拿着蛇皮袋出门,它也跟着走。刘凯的驼背父亲第三天才关注它,知道它没有恶意,有时候会细声跟它说话。
星期天的中午,驼背早早就回了家,在菜场带了一斤肉,还买了些小菜。这么多天,虎子从来没有见驼背吃过新鲜菜,他每天就是吃酸辣老菜,几片罗卜丁或腌大蒜就一碗米饭,看来他家今天来客了!虎子也禁不住有些期待。
一声清脆的“爸”,虎子吓了一跳,它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刘凯早就死了,怎么会复活呢?一个健壮的身影走来,是刘凯的同学,虎子见过。刘凯死的时候,有几个男生哭得最伤心,他就是其中的一个。
虎子每天跟着驼背,饿了的时候才会回
到杨华家,填饱了肚子又来到老人身边。天黑了,虎子守在门口,没走的意思。驼背对它说:“黄狗,进来吧,看外面下雨哩。”
虎子咧着大嘴,高兴地跳进房间,亲热地摇着尾巴。
“你跟着我一个孤老头子做什么,又没得好吃的!”
虎子不做声,用头蹭蹭老人的小腿。
“你不嫌弃呀,你不怕饿呀?”驼背老人说,后面就是自言自语,“我房间也跟狗窝差不多,你能够习惯的。”
老人是接受自己了!虎子使劲地摇着头、甩着尾巴。
“是不是想吃饭呀?”
虎子摇头,蹲下身子,一双前脚跪在门口的地上,头直往下栽,一直栽到地上,如此三次。
“你也是一只寂寞的狗,要一个伴?”看见它的样子,驼背就笑了一下,继续问,“你不怕脏,相信我会对你好?”
虎子用力地点头。
“那就跟着吧!可怜,这么好的狗也没人要!”后面一句又是自言自语。
虎子成了驼背的跟班,老远见到废纸壳,就飞跑着捡来,放进主人的袋子里。要是一个矿泉水瓶子被几个捡破烂的同时看见,捡到的一定是虎子。每到星期天,老人总是买些平时舍不得吃的菜,刘凯五个同学,轮流着每个星期天来一个,他们都叫他爸爸。
“你想吸我的血,我就要你的命!”驼背主人奋力地啪了下巴掌,咬着牙说。进入睡眠状态的虎子一个激灵跳起来,准备和坏人搏斗。房间没有任何可疑的事和物,主人在拍蚊子。主人的房间小,没有装纱窗,天气热,他只得敞开窗户,摇着那把老蒲扇。
虎子每天帮主人捡破烂,又舍不得抢主人的饭菜,饥一餐饱一顿,身上的瞟掉了一层,睡眠也不好。主人平时喜欢自言自语,许多时候,它是歪着头听主人讲话,不赞成,它就摇头,或跑远一些。它知道这会儿主人也是在自语,它就是莫名地一阵心跳。
刘凯死了,死了的刘凯被虎子咬过两次,正因为虎子曾经的主人,刘凯才丢了性命,这是天大的仇恨。你吸我的血我就要你的命!自己几条狗命也不够偿还刘凯一条命!如果驼背主人知道自己就是方铁栓家的看门狗,会放过自己吗?
虎子心情不好,情绪不高,第二天早晨也没有像平时那样,急切地帮着主人找袋子,欢快地伴着主人出门。它懒洋洋地跟在主人身后,看到前面有矿泉水瓶也不像原来一样飞快地跑过去。
“黄狗,那里有瓶子,快去捡!”主人命令,它摇着尾巴,慢慢地走过去,要是有人竞争,瓶子就成了他人袋中之物。
“唉,连狗也有对生活失望的时候!”主人又在自语,“你也变懒了,是不是生活太差了?”
虎子不理睬主人,跟了一会儿,肚子实在饿得难受,便跳起脚走了。
【6】
虎子又来到杨华家。拱开厨房门,在潲水桶里捡了几块骨头,填饱肚子,再跑到超市。
星期六,杨华的小孩子没有上课,高兴地搂住它的脖子,大叫着:“虎子,你几天没来了,到哪里玩去了?”
中午,杨华见虎子一副饿极了的馋样,笑着拍它的头:“虎子,你是不是谈恋爱去了,看你饿的,体力消耗太多了吧!”
杨华老婆笑着说:“它是公狗,不是公人,你们男人,吃着锅里看着碗里。”虎子平时听惯了他们夫妻打诨插科,知道这就是平民的一种幸福生活景致,歪着头蹭了杨华老婆一下。
“你也搞邪了,帮着他来欺负我!”虎子头上挨了轻轻的一叩。看着这一家人和睦的样子,虎子又想到驼背主人。它很伤心,人的一生,最大的快乐就是享受天伦之乐,可怜的驼背——
在杨华家呆了两天,虎子又回到驼背身边,主人平时那么节俭,穿着捡来的衣服,一个星期的生活费比不上有钱人的一顿早餐,它就弄不明白,人和人差别这么大,它真希望主人能够好好享受生活,可是,主人收入太少,还要给看他的孩子买营养食品。
转眼到了刘凯的周年忌日,大清早,驼背主人就在街上买了些香烛、纸钱、鞭炮,坐上了回家的班车。虎子跟上车,售票员将它赶下去。它又蹿上车,车要开的时候,售票员赶它,它四爪扒住车板。“走,下去!”售票员用脚踢它。
“你走吧,回去看家。”主人说。它摇晃着脑袋。
“这条狗很乖,就让它呆在上面。”有位乘客说。
“咬了人哪个负责?”售票员继续赶它。
虎子懒洋洋地迈着腿往车下走,眼看车门关上,车要开了,情急之下,它瞄准一个窗户,猛然退后老远,然后一个飞跃,从车窗跳上车。
驼背疼爱地抚着虎子的身子,对售票员说:“它咬了人我赔钱!”
虎子蹲在主人脚边,不吠也不动,随着主人到了刘凯坟前。
小小的坟墓上长了老长的杂草。主人一边拨草,一边和死去的儿子说些今年的人情世事。虎子也用爪子帮着拨。拨完草后,主人点燃香烛,坐在坟头和儿子说话,虎子四肢伏在地上,头恭恭敬敬地正对着坟头,主人一边说话一边垂泪, 虎子的眼睛里也都是泪水,这泪水结成泪珠,一滴滴滚落下来。
“黄狗,我的儿子不在了,你现在跟我做伴,给我帮忙,你老了呢?我一个人怎么办?”驼背主人用手抚摸着它的毛,虎子就泪汪汪地看着他,说:我伴着主人到老到死!
他们从乡下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左邻右舍,给了他好多自产的红苕、黄豆。下了班车,还有老长一段路,主人舍不得坐出租车,一人一狗就在街上慢慢地走。
“虎子!”有人叫它。是方铁栓。
在捡破烂的时候,虎子看到过以前的女主人几次,她认出虎子,眼神有怨恨。女主人在男主人身边,虎子不敢上前。旧主人高兴地叫自己,谁知道是不是要打自己呢?就像那次,他是笑着摸自己的头,却用铁锤把自己的脚砸断了!阴险、狠毒!
虎子也不敢直接跟着驼背主人,它怕旧主人认出了新主人!
方铁栓用眼睛狠狠地看了虎子一眼,又定定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驼背,驼背也紧紧地盯着方铁栓。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的都是仇恨!
一分钟、两分钟。方铁栓走了。驼背也慢慢地走了。
虎子无言地跟上驼背主人。主人抓着它的耳朵,把它拉到跟前,说:“黄狗,人世间有公理吗?怎么法律都不敢管他,他贪污受贿只蹲了半年拘留所,他儿子打死我儿子不用抵命,我想报仇却只炸了人家一个窟窿,还差点查出来被政府拉去坐牢!”
虎子看着主人,真的是他啊?怪不得旧主人用那种眼神看着哩!怪不得杨华曾和他老婆私下地说:
方铁栓早就怀疑一个人,他没有报案,是怕查起来,会扯出许多事,还会连累方帅进监狱;方铁栓被降为财政局一名普通干部,方鹏本来已经办了部分手续要进财政局上班,现在,那个武警部队回来的男孩在家里种田!
“现在反腐不是非常认真吗?这个坏人怎么出来了呢?他家里那么多的钱哪来的?怎么不查了呢?是不是他上面还有大领导大贪污犯在包庇他呢?”驼背主人愤愤不平,像是质问虎子。
人阿,活得好累,活得好难!就像驼背主人,这个样子了,还想着帮那些叫他“爸爸”的孩子,他们不接受,他还不高兴,他们只好合计:以后刘爸爸老了,我们轮流养他!
虎子和它的驼背主人慢慢地走着,驼背主人念着贪官、坏人、可怜的儿子,絮絮叨叨,反反复复。
经过杨华超市门口的时候,一辆摩托车从斜里冲过来,前轮直朝驼背主人的腿撞来。虎子发现情况不对,车已经到了跟前,无奈之下,它用尽全力朝主人撞去。摩托车的两个车轮从虎子身上碾过,它在意识还清楚的时候,朝开摩托车的看了看,发现头盔下的下巴很熟悉。
“黄狗,你搞么鬼?”
驼背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他本想把虎子骂一顿,可是看到虎子血肉模糊,失声大叫:“黄狗、黄狗!”
杨华正在关门,听到叫声,连忙跑了过来。
“虎子!这不是我的虎子吗?”杨华大叫。
“它是为了救我。”驼背老人说。
虎子的头还能动,它的眼睛看了看杨华,又看着驼背主人,先是乞求,后是怜惜和万分的不舍。这双泪水婆娑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作者简介:静芸,本名吕艳秀,湖北省赤壁市人。1986年起先后在《解放军报》、《国防教育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说作品多篇,著有《在一方蓝天下》三部曲、《哭泣黑城》上下篇、《 手留余香》、《归》等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