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副乡长是今年春天新接手帮扶营下村这户酗酒如命的贫困户的。贫困户名叫刘二保。
在张副乡长接手老刘的帮扶任务前,已经有两名干部先后帮扶过。他们帮扶一段后发现,不能约束老刘戒酒,要让他如期脱贫比登天还难,与其到时无法向单位交账被追责,还不如下一番苦功夫考公务员走人。就这样,乡里原来帮扶老刘的两个年轻事业编干部考公务员走了。
工作队的人都知道,两个年轻干部是十分无奈走的。他俩都是本地人,大学毕业后,家里要求考乡里七所八站的事业编,好回来照顾年迈双亲。参加工作不久,就先后接手了酒鬼老刘的扶贫。他们知道完不成老刘的脱贫任务,不走也得走。有人说,他俩是被吓走的。
他俩走后,扶贫工作队谁都不愿意接老刘的扶贫任务。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称,谁接谁就往纪律处分的枪口上撞。村党支部把情况反映到乡里,乡党委书记也十分着急,离县里明确的脱贫时间不到一年了。不落下一个贫困村民,不让一个贫困人员在小康的路上掉队,这是党委政府向县里递交的脱贫军令状。军令军令,这不是开玩笑的,违抗军令后果是十分严重,虽不至于枪毙,但肯定要脱层皮。
乡党委书记知道张副乡长曾经在那驻过村,情况熟悉,就找他了解情况。张副乡长是个实诚的人,他倒豆子似地对书记说:“老刘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酒鬼,白酒红酒啤酒水酒样样都喝,辣酒甜酒酸酒苦酒全能入肚,哪怕掺酒的冷泉水也当宝。最糟糕的是老刘喝酒后不吃一粒米饭,平常更是把酒当水喝,身上随时都装着酒,身无缚鸡之力,体重不足百十斤,还酒精烧糊了脑浆,大脑不记事也就算了,还经常耍酒疯,不戒酒的话,别说脱贫,命都保不住!”
乡党委书记问:“帮扶老刘的干部考走了,现在谁去帮扶他合适?”
张副乡长脱口就说:“要找个老手去帮扶,监督他戒酒,才有可能确保如期脱贫。”刚说完,张副乡长就想打自己的嘴巴子,他知道帮扶老刘的那位年轻干部又走了,乡里正在物色帮扶老刘的干部,自己是乡里的三朝元老,机关干部还给自己封了个“农村工作通”的绰号,老刘的帮扶,说不定书记就会想到自己的头上。他后悔不迭。
果不其然,几天后书记又找张副乡长谈话了。乡党委书记跟他绕了很多圈圈,最后才转到正题上来,他说,有人推荐他去帮扶老刘,说他是乡里的老领导,当了一届的乡党委委员,后又改任了两届的副乡长,农村工作经验丰富,是名符其实的农村工作“老手”,接手老刘的扶贫任务最合适。
张副乡长一听,头都发麻,赶紧推辞。说实话,农村中,老百姓争田争地争水等一些小纠纷,征地拆迁、处突维稳等一些硬骨头,自己做起来还有些把握,这要监督一个人戒酒,自己心中真没底,精神病医生都做不好的事,自己能揽这个活?老刘戒不了酒,根本不可能脱贫?可全乡脱贫的时间是向广大干部群众宣布了的,不能保证他如期脱贫,自己就是个罪人。
乡党委书记看到他坚决推辞,也来气了,说道:“刚才我已经跟你说了好多,现在我也不绕弯弯了,这是乡党委的安排,组织的集体决定,调整你去营下村帮扶刘二保,这已没有商量的余地。不服从安排,你是党员领导干部,结果是什么,你心中清楚。”书记呷口茶水继续说,“我还要提醒你,必须保证刘二保按期脱贫,否则没有好果子吃。”
张副乡长从书记的办公室谈话出来,全身都冒着火,几乎是摔门而出的。虽然他知道上次书记谈话,自己不小心暴露了,意识到书记会想到安排自己去帮扶刘二保,但今天听书记说,是有人向他推荐的,想到这,他忍不住骂道:“哪个冇好死,生儿子没屁眼的推荐的,我要是知道哪个混蛋推荐的,老子一定要用刀戳他一下。为什么提拔使用时,不想起我来!为什么我党委委员改任副乡长时没人说句公道话!”他心里窝的火没处发,径直去了街上的小酒馆,向女老板要了两碗散装章贡酒,一饮而尽。女老板一看,大吃一惊,两碗就是一斤白酒!张副乡长受了什么气,是官位被撸了还是老婆被人强奸了?这样喝可是要喝出人命的,她赶紧抢夺下他的酒碗,劝他有事想开些,留着两个眼睛看世界,又派人把他送回家里。
【二】
张副乡长在家里几天闭门不出,一个人发着牢骚,不时唉声叹气,乡党政办打电话找他也不接,还没事找事,专找老婆的茬发脾气。他老婆一打听,知道他被乡里安排去帮扶酒鬼老刘脱贫,心里有气,就安慰他:“既然任务辞不了,就硬着头皮做,我不相信有什么癞痢头你这个老‘农村’摆不平的,难道你以前跟我们娘俩说的做农村工作的故事是吹牛皮的?这几天,你牢骚发了,脾气也发了,我都不跟你计较,但牢骚归牢骚,脾气归脾气,你是组织上的人,组织是讲纪律,有规矩的,安排了工作就必须去做!撂担子可不是你的作风,也没好果子吃。”
也许是感觉赖不掉,也可能是自家婆娘的激将,几天后张副乡长的气平顺了,在乡党委正式宣布的第二天,张副乡长和营下村书记就走进了刘二保的家门。
他俩进到老刘的家里,看到老刘穿套汗衫短裤躺在一张竹席上,身体精瘦精瘦,远看就像一个在野外放久了的老树杈。也许是喝酒的缘故,虽然还是春天,春寒料峭,但他感觉不到一点寒意。他一手攒着一瓶散装的章贡酒,一手摸索着盘子里烧焦的十来颗花生仁。显然这些花生仁是他自己炒的,焦黑焦黑。刘二保瞥斜着眼,看着他俩,不说话,也不起身,只是用干柴似的手拈着盘子里的花生仁,慢吞吞地往嘴里送。
村书记大声喊了一句:“老刘,从今天开始张副乡长接手你家的帮扶了,快起来跟领导说说情况。”
刘二保如同没听见,他还是自顾自地吸他瓶子里的散装白酒。
老刘的婆娘听到喊声,从厨房里出来,她拍拍系在身上布满油渍的围裙说:“谁帮扶都没用!戒不了酒脱不了贫。”她瞥村书记一眼说,“书记呀,你可害惨我了,我现在就成了白毛女。五年前,是你做工作说老刘会戒酒的,叫我为了两个小孩,不要离开这个家,你看看,老刘还有希望不?我这个家还有希望不?我过的还是人的生活吗?”老刘婆娘边说边哭。
村书记脸上有些挂不住,确实是他反复做工作,为了老刘这个家,为了村里的稳定,他连哄带吓,才让这个婆娘没有离开这个家,照顾一儿一女长大,送了老刘的父母上山,但这个婆娘现在却活成了个鬼。村书记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副乡长看看这个婆娘,四十出头,贫困生活的折磨,头发白了一大半,她说自己是白毛女一点没错,脸上布满了斑痕,眼眶深陷,腰还有些佝偻,看起来像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婆。张副乡长看了心里也不是滋味,但村书记不这样做工作,老刘的家就散了,没有女人的家还是个家吗?两个小孩就会成为野孩子,老刘长年病痛的父母无人养老送终。他有些口不对心地说:“这样也好啊,现在两个小孩一个读了小学,一个上了初中,听说两个成绩都很优秀,将来大有前途,人活着梦什么,就是为孩子讨个好的将来。我觉得你这个家充满希望!我们还要帮扶你家脱贫呢。”
“你嘴说莲花,骗鬼!说什么脱贫,说什么希望,现在老刘就是个活死人!没有酒,他就是个尸佬!”老刘婆娘知道这个说话的人就是原来在这里驻村的张副乡长,但她不管他是乡领导了,憋在肚子里的话就要说出来,这么长时间了,她的气没处撒。
“你跟我说说,你都怎么给他戒酒的?”张副乡长问。
“送戒酒的专门医院不下十次,一去至少三个月,钱都花了一屋角。在医院里他怕医生用医用绑带捆他,老老实实,可一出来又喝。后来我就不送他去医院了,把他关在一个房间里,安装了铁栅栏门,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一个酒分子他都沾不到。他在房间里面大闹天宫,我权当没看见,我就不放他出来。”老刘婆娘停停又说,“可他还是个人啊,总不能像关猪一样长年关着。再说也不能长时间关他,要不我也犯法了。关他半个月左右,在他写了保证书才放他出来。可没两天,他又喝上了,而且喝得更猛了,家里有点值钱的都拿到小商店里换酒喝,实在没有值钱的东西换酒,就到小商店耍赖要酒。现在他嘴里除了叨唠一下上初中的儿子,就剩下叨唠酒了。你说老刘还有希望?这个家还有希望?你不是骗小孩吗?”老刘婆娘哭诉着。
张副乡长自言自语:“除了酒,他还会叨唠一下儿子。”
“儿子是他的命,儿子和酒一样重要,喝得再醉,每个周末他都要瞧瞧儿子。”老刘婆娘说。
村书记说:“是啊,没有解决老刘本人的思想问题,用再狠的措施都戒不了酒,戒不了酒,脱贫无从谈起。”
老刘婆娘问:“书记,那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戒他的酒?戒了酒,我保证能脱贫,不要你们操心。”
“我有什么办法的话,你家早就脱贫了。”村书记说。
张副乡长没听他们说话,自己端了一条长条凳,在刘二保的面前坐下来,他是想跟老刘聊聊天,摸摸他的思想。他说:“老刘,你就准备这样喝一辈子,穷一辈子吗?你看你的家像什么样?墙壁裂缝、瓦面漏水,满屋的酒瓶,唯一的电器就是电灯,还有你的女人都成白毛女了,这样你的孩子去读书不会自卑吗?”
刘二保猛喝了一口酒,目光扫视了一下张副乡长,想说什么,还是停下了。
村书记也跟过来,接话说:“现在党的政策好,对像你这样的建档立卡贫困户,建房修房有补助,就业创业有扶持,发展产业有奖补,‘两不愁三保障’啊,错过了这个机会,你想脱贫都难。”村书记看看他,近乎哀求地说,“为了这个家,为了你的女人和孩子,酒就真的不要喝了!”
刘二保终于说话了,他嗡声嗡气,“不喝酒,人生有什么意思?”
张副乡长接话说:“那你天天只知道喝酒,把酒当水喝有什么意思?”
“酒里没烦恼,酒里有刺激,我能想到的幸福,喝醉了酒都能实现,我想数钱数到手抽筋,银行的钱就成捆成捆地向我倒,我想开豪车,开豪车的感觉就来了,这就是喝酒的作用,跟你们说也不懂。”说完,刘二保又呷了一口酒。
“人家是成功了喝酒庆祝,脱贫了喝酒庆祝,你这喝的什么酒?是麻痹神经,是酒后作梦!”村书记有点气。
“这你就落伍了,那是低层次喝酒,功利性太强,我这喝酒是享受,是高层次的。”老刘说得洋洋得意,感觉全世界就他懂喝酒。
老刘婆娘冲过去抢夺他的酒瓶,“就你高层次,现在你喝成了一个脱毛的老狗,把家喝成了狗窝,你睁开狗眼看看,我们娘儿仨过的还是人的日子?”
“放手,还不放手的话,惹火了老子,我割你的肉下酒。”老刘两眼怒睁,用力保护着胸前的酒瓶。
“你过来,有本事你过来,政府的人在这儿,不判你个死刑,老天就没长眼。”老刘的婆娘跳得老高。
村书记按住她,说:“酒壮怂人胆,他一直处于半醉状态,你一激他,他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
张副乡长见再说也无益,他站起来,跟老刘婆娘说:“我第一次来你家,就是来认个门,攀个亲,了解了解情况。今天就说到这,反正后面还会来。”
“可别那样说,我这样的穷家攀不了你的高枝。不过我还要跟你说,我可不管你是乡里的领导,还是你自己说的亲戚,你戒不了老刘的酒,那还谈什么脱贫?你后面就别来了,来也是白来。”老刘婆娘黑着个脸说。
张副乡长一听心里的气呀无处发,真想骂娘,但他十多年任基层领导的修炼,让他终究没骂出来。他没有吭声,默默地跨出了老刘的家门。村书记跟了出去。老刘婆娘也踩着碎步紧跟了出来,“领导啊,你们一定要帮忙戒了我老刘的酒来,那后面扶贫的事就好说 。”
【三】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张副乡长确实天天都去,跟老刘的婆娘不是宣传政策,就是聊如何发展产业。有空还帮她一起整理房前屋后的垃圾杂草,戒酒的事只字不提。
老刘婆娘有点生气,她说:“我哪有心思听什么政策宣传,更不想发展什么产业,老刘戒不了酒,我在这个家也呆不长久了。”
张副乡长总是好声好气地安慰她:“戒酒,慢慢来,好戒的话,你老公早戒酒了。但国家扶贫的政策是有时间界限的,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
老刘婆娘见张副乡长心思压根没放在帮老刘戒酒上,到后来,她都不让张副乡长进门了。
见张副乡长没什么动静,村书记着急了,毕竟脱贫的时间不等人,别让老刘一家拖了全村的后腿。他不好和张副乡长说什么,张副乡长是他的领导。他直接找到了乡党委书记,请乡主要领导出面跟张副乡长谈谈。
周末晚上,张副乡长回到乡里。乡党委书记找张副乡长谈话。没等党委书记开口,张副乡长先说了:“书记,我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说实话我也着急,时间不等人啊,可有些事情急不得,如果急有用,老刘早戒酒了。我一直在想办法。”党委书记见他这样说,就不好多说什么,当初安排他去帮扶刘二保就连哄带逼,只是迫于组织的压力他才走马上任,看得出,他一肚子的情绪。现在如果施加太大压力,万一他撂担子,你还真没什么办法,他政治上没上升空间了,副科级已到顶,换届肯定要改非,逼急了,他破罐子破摔,那只有干瞪眼。所以,党委书记只是说:“张副乡长,我相信你,你也一定有办法,当然要把握好时间哟。”正说着,乡党政办公室主任火急火燎进来报告,“就在二十多分钟前,国道营下村路段发生车祸,说是一辆摩托车把一个中学生撞了,现场只留下了一个书包、一个米袋、一个菜盒、一辆撞坏了的自行车和一摊血,听说学生被撞进了河里,车主逃逸。”
党委书记下意识地看看窗外,窗外一片漆黑,就说:“天早都黑了,还有学生没回家?”
“今天是周末,下午放学后,山区村的住校生大概都这个点才能从墟镇回到家里附近。”办公室主任说。
张副乡长提醒:“前两天下过暴雨,河里都涨洪水了,把人撞进了河里,有十条命都保不住了。”
“唉,真是牛事没了马事又来,说不定又是一个不稳定事件,扶贫的事每天都火烧屁股,这检查那检查,这表那册,做都做不完,现在又要来处理这个不稳定因素。”党委书记有点恼恨。
张副乡长情绪也上来了,说:“我们乡干部就是这个命,自己无法安排自己的工作,说不定什么时候上面一个文件让你累脱一层皮,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个突发事件,让你双休取消,甚至十天半月通宵达旦地干。”
党委书记感觉到自己的消极情绪影响了张副乡长,他知道,关键时候指挥员的不良情绪要不得,会影响整个事态的发展,甚至将事情拖入泥潭,他赶紧收住情绪,欠了欠身,问办公室主任:“知道被撞进河里的学生是谁吗?”
办公室主任说:“到场的营下村村干部打开了书包,发现是我们乡中学的学生,作业本上写的名字叫刘新春。村干部怕有重名,已同乡中学联系过了,确认是营下村刘二保的儿子。”
张副乡长“啊”了一声,说:“刘二保的儿子?不会这么巧吧,那老刘家真是雪上加霜,天都跌下来半边了,书记,他家的贫该怎么脱啊?”
党委书记没有回答他,自言自语说:“这下看刘二保能不能清醒,这个酒鬼还喝不喝了!”他对办公室主任说:“打电话给交警中队,必须尽快破案,查清肇事者,依法依规处理。另外,还要立即组织干部连夜到沿河两岸施救、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给老刘夫妻一个交代。”
办公室主任说:“那么大的洪水,恐怕尸首早就冲远了。”
党委书记有些生气,说:“你按我说的去做,没错,毕竟是一条人命,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退一步说,即使找不到尸首,我们对社会也有一个交代。”
看到党委书记在紧急安排工作,张副乡长起身说:“书记,我也要尽快赶到营下村,做好善后工作。”
党委书记交待说:“一定要做好工作,跟老刘家和当地村民讲清楚,乡里对这个事情很重视,已安排了施救,也责成了交警队从速破案,千万不要一村的人又围到乡政府和交警队去,那样于事无补,只会添乱。”
张副乡长从党委书记办公室出来后连夜直奔营下村。他和村书记一起去的老刘家。怕老刘的婆娘知道了受不了,为了安全起见,他们还带了村卫生所的医生去她家,随时做好抢救的准备。
村书记把车祸的事跟老刘婆娘一说,老刘婆娘当场晕倒。儿子女儿是她的全部,也是她留在老刘家不走的希望。现在这个噩耗无异于晴天霹雳。医生立即实施人工呼吸,又给她打强心针。折腾了半天,老刘婆娘终于苏醒过来,但半天哭不出来,人呆呆傻傻的,头发蓬乱,感觉一下子又老了许多。她女儿摇晃着她的手,爬在她肩上不停地哭。
张副乡长对老刘婆娘说:“你想哭就哭吧,哭出声来会好受些。你也知道,前两天连续下暴雨,河里的水好大。人被撞进河里了,恐怕凶多吉少,生还的可能性为零。但活着的人还要过好自己的日子。”
老刘婆娘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声凄厉。她边哭边说:“我还有什么活头?我还有什么活头?老天爷啊,你真的对我不公啊!”
看到老刘婆娘哭泣,她女儿紧抱着她,哭声更大了。母女俩哭成一堆。
张副乡长这个时候没有劝,他要让她发泄出来。
她们一哭,周边的邻居三三两两地来了。他们听说老刘的儿子发生了车祸,都啧啧婉惜。有的劝要节哀顺变,有的说,要看在女儿的份上,保重好身体。
老刘婆娘哭累了,停下来说:“领导,你们一定要抓住那个肇事者,抓到了他,我要他一命抵一命。”
张副乡长说:“乡党委书记都交待了,要交警尽快抓到肇事者,还安排干部连夜在沿河两岸施救。不过,即使能破案也要一段时间,有的甚至一年半载也破不了案。干部虽然去救了,但那么大的河水,活着的希望不大,这个你要有思想准备。”
正说着,刘二保拿着一瓶章贡酒,在昏暗的路灯下左摇右晃地走过来,嘴里还哼着采茶调:“今天是来瞧相呃,碰到你这个死流浪啊呀咿子呀嗬咳......”他婆娘一看,发疯似地冲过去,“你还喝马尿,你还唱?儿子都死了!”她对他又撕又咬。他女儿也扑过去哭。
刘二保一听,半天愣住了,两眼呆滞,目光僵直,酒瓶从他的手中滑落,摔碎在地上,一股酒味直冲开来。突然他放声痛哭,“我的儿啊,我传宗接代的儿啊。”他哭声震天。
刘二保儿子发生车祸的消息不胫而走,全村小组的村民都来看个究竟。看到他们仨哭哭啼啼,他们纷纷围拢过来。
刘二保边哭边往外边走,围观的村民自觉让开一条路。他跌跌撞撞,喃喃自语:“我要去找我儿子,我要去找我儿子,他不会死,不会死。”
张副乡长和村书记拦住他,说:“别走,你儿子被摩托车撞进了河里,现在你醉醺醺的,天又这么黑,别又掉到河里去。”
老刘婆娘撕扯他,“我早就跟你说,儿子骑的自行车刹车不灵了,抓紧修修,你当是没听见,这下儿子被摩托车撞进了河里,满意了吧!你心里只有酒,只有酒,哪有儿子呀?现在儿子没了,一点希望都没了,我也不想活了。”说完就要往墙上撞。张副乡长眼明手快,抱住了她。
老刘婆娘说:“你们不要拦我,让我去死吧,儿子没了,老公又整天钻在酒瓶里,我有什么活头?”
她女儿一听,哭声更大了。
村书记喝问老刘:“你还是不是人,你儿子没了,你老婆又不想活了,你女儿也哭得死去活来,你还不赶快表态戒酒!”
左邻右舍和围观的村民也拐弯抹角地批评他。有的说他不是人,冷血,只认得酒。有的说,老天没长眼,撞下河里的不应该是老刘的儿子,而应该是老刘,老刘活在这世上没有一点意义。
刘二保怒了,“不要看不起人,老子从今往后戒酒了!我还要生个儿子出来传宗接代!你们看好了!”
老刘婆娘骂:“你就有一张烂嘴,你说过多少次戒酒,有哪一次真正戒了?你能戒酒,我保证摘个星星下来给你拌饭吃。”
刘二保边哭边说:“儿子都死了,都没人给我传宗接代了,我喝酒还有什么意思。”
张副乡长和在场的人听了都很心酸,但对他说的话还是有些相信。
【四】
还真从那件事之后,刘二保开始戒酒了。
开始戒酒的刘二保十分痛苦,戒断综合症常常让刘二保抓狂,难受时用筷子戳自己的喉咙,甚至用老虎钳夹自己的舌头。有时还莫名其妙地摔瓶砸锅,追打行人。
刘二保戒断综合症一发作,老刘婆娘就打张副乡长的电话,说老刘以死相威胁,逼她买酒给他喝。那段时间,张副乡长吃住在村里。张副乡长接到电话不管白天黑夜,他都带村医赶过去,安抚他,还给他打镇静的药。有时为了制止他的狂躁,不得不把他捆在床上,并守着他。老刘打烂了暖瓶,张副乡长就叫爱人捎个暖瓶过来,砸烂了锅头就捎个锅头来。张副乡长对老刘婆娘说,这是正常的戒断反应,不是威逼你要酒喝。要多给他信心和温暖。半年后就会更好。
老刘婆娘不信,她说:“老刘这是闹给我看,就是想我给他酒喝,耍威风,他戒了这么多年的酒,每次都反复了。他能戒掉酒,太阳出西边出!”
张副乡长说:“你就耐心多一点,多鼓励鼓励他。他狂躁时,想打你,你就远远地躲着,他想打东西,你就让他打,戒酒这段时间打掉的东西,全部由我家来负责补齐。你要做的,就是坚定信心,少说泄气的话。”
老刘婆娘很是感动,她照张副乡长说的做了。
三个月后刘二保开始不那么狂躁了,打东西少了,想打人也少了。也渐渐从失去儿子的悲痛中走出来了。
看到这个变化,张副乡长就带领刘二保夫妇开始整治那个残破的家,帮他申请了房屋维修资金,修缮了房屋,把他家纳入了村庄整治范围,给他安装了自来水,硬化了入户道和檐阶水沟。张副乡长还给他争取了发展产业垫息贷款,动员老刘发展大棚蔬菜。
在张副乡长的指导下,刘二保家的大棚蔬菜长势特别好。第一茬黄椒出来,就被广东来的蔬菜贩子订购了。村蔬菜合作社还跟他家订了全年的黄椒销售合同。刘二保夫妻俩一核算,十亩大棚蔬菜,今年一年就能纯赚八万元。夫妻俩觉得,能有今天,真的是要感谢张副乡长。两人商量要送两篮黄椒给张副乡长尝尝鲜,感谢感谢人家。
刘二保夫妇选了一个周末送黄椒去张副乡长家。太阳还没落山,夫妻俩骑一辆三轮电动车就往墟上赶。从村里到墟上有二十多公里,等他俩到墟上时已经天黑。他们问到了张副乡长的住址后,七拐八拐才找到他的家。确认无误后,刘二保就直接去敲他家的门。
刘二保敲了几下门,不久门开了,半掩的门里伸出一个头来。刘二保夫妇定睛一看,来开门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刘新春!黑暗中,两人以为碰到了鬼,刘二保和他婆娘吓得魂飞魄散,丢掉那两篮黄椒,撒腿就往巷口跑。
他们儿子见是自己的父母,一边追一边喊:“爸、妈,我是你们儿子呀,我是新春。”
刘新春越喊,刘二保夫妇在黑暗的巷道中跑得越快。突然一个咧咀,刘二保跌了一个仰面朝天。
刘新春追过来:“爸、妈,我不是鬼,我没死,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听到喊声,张副乡长走出来,一看是刘二保夫妇,他大声喊:“刘二保,不要跑!那真是你儿子,刘新春!”
摔在地上的刘二保爬起来,他掐掐自己手臂,感觉好痛,心想不是做梦。他又伸出手来,狠狠掐了一下刘新春。刘新春叫了一声“唉哟”。刘二保对自己的婆娘说:“这不是鬼,是真的人呃。”
刘二保的婆娘早就忍不住了,“儿呀,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大半年了你怎么不给一个信儿。”
刘新春扑过去,投进了他母亲的怀抱。刘二保一把把他拉过来,上看下看,自言自语说:“长胖了,长胖了,长成个大小伙了。”
张副乡长走过来,说:“老刘,你不来,我也要来你家了,把你儿子送回给你,我养你儿子也半年多了,该完璧归赵了。”
刘二保愣了好一会儿才说:“领导,你演的是那一出,把我们都搞蒙圈了,我真以为自己碰到了鬼,刚才吓得魂魄都差点上西天。”
张副乡长拉上刘二保,说:“你先别问了,到家里吃完饭再告诉你。乡党委书记周日要开个全乡扶贫工作调度会,周末了,乡政府食堂没开伙,他今天晚上在我家吃个便餐,你们一起陪陪领导。”
党委书记看到张副乡长冲出家门,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走到门口瞧瞧,当看到那一幕,一下子懵了。等张副乡长走近,他问:“这孩子不是你儿子?”
“我哪有这福气,我就一闺女,跟她姑在县城读书呢。这是刘二保的儿子。”张副乡长说。
“老刘的儿子不是被摩托车撞进了河里......”党委书记不解地问。
“我第一次去老刘家,听老刘婆娘说,老刘除了叨唠酒,就叨唠他那宝贝儿子,为了让老刘戒酒,我就打他的最痛处,‘制造’了那起‘车祸’。‘车祸’后,我把老刘的儿子转到了县城中学读书,生活费我给他出,周末就让他到我家住。我把消息封锁得死死的。”张副乡长说完,转过身来拍拍刘二保,“不‘制造’个车祸,老刘你还会戒酒吗?你这个酒理一套套的人。不过,你儿子我没白养,这半年多我和你儿子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小心你儿子跟我走哟。”
刘二保一家人扑通一声跪在张副乡长面前。刘二保泪水横流,“我真不是人,让领导费了这么多周折。”
张副乡长赶紧把他们拉起来。
党委书记猛捶张副乡长一下,“你做得天衣无缝,连我都骗了,农村工作真要佩服你,你那个绰号不是浪得虚名。”
张副乡长说:“这都是没办法的办法,你把这么重的任务交给我,时间又这么紧,我多少天吃不甘味,夜不能寐,完不成任务,我怎么向你和向党委交差?”
党委书记转向刘二保,“好好感谢帮你戒酒的恩人。”
“不要感谢,老刘年底能脱贫就谢天谢地了。”张副乡长说。
党委书记问:“老刘,年底脱贫没问题吧。”
老刘信心满满地说:“没问题。”
作者简介:江西宁都人,曾用笔名欣儿、宁欣儿、南风。曾经在省市县三级军事机关、三级组织部门工作,任过一个乡镇的镇长两个乡镇的党委书记,当过文广新局局长。诗歌三次获全国性的奖,作品散见《诗歌报》、《星星诗刊》和党报副刊。《一起奋斗在脱贫路上》(词)获赣州市征歌一等奖,《山乡老表心中的歌》(词)获江西省村歌大赛二等奖。曾获赣州市组织部门调研课题一等奖、江西省组织部门调研课题三等奖、中组部党员电化教育课题一等奖,两篇文章中组部内参刊用后中央领导作重要批示。出版《雄师铁军——宁都起义将士录》、《宁都客家俗语故事》、《宁都非遗》。现任宁都县人大常委会教科文卫工委主任、四级调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