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省剑门关高级中学 628317
剑门道中遇微雨
宋•陆游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孝宗乾道七年(公元1171年),46岁的陆游接到了宣抚川、陕的主战将领王炎的征召,受邀前往南郑(今汉中)军中任职。“干办公事”只是宣抚使的属官,官职虽小,却也终于能够实现他长久以来亲临前线、抗金杀敌、恢复中原的理想。接到邀请的陆游欣喜若狂,他在心中吟着自己早年写下的诗句:“孤灯耿霜夕,穷山读兵书。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夜读兵书》),踏上了前往南郑的征途。然而,理想有多么丰满,现实就有多么残酷。仅仅在一年以后,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就否决了北伐计划,王炎被调回京,幕府解散,陆游被调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的闲职。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十一月,在无边无际的剑门细雨中,陆游骑驴入蜀,写下了这首充满诗情画意而又蕴含无限落寞情感的名作。
“衣上征尘杂酒痕”,“征尘”者,征战途中飞扬的尘埃也,远游途中身上沾染的尘土也。此时的陆放翁,自南郑赴成都,去赴那个参议官的闲职。在一路风尘仆仆中,他写下的这个“征”字,是在怀念自己那短暂的南郑征战生涯吧。在这如画的雄关前,在这蒙蒙细雨中,他脑海中回想的,应该还是他生命中那八个月的军旅生活吧。南郑这短短的八个月,是陆游生命中永远无法忘怀的记忆。从此后,南郑就永远藏在了他的心里和梦里。在这里,他写下了《平戎策》,提出了恢复中原的战略思想:“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当积粟练兵,有衅则攻,无则守。”(《宋史》卷359)。在这里,他曾与王炎一道渡过渭水,到关中四大门户之一的大散关巡逻,与金兵遭遇并战斗。在这里,他走遍了定军山、骆谷口、仙人原等前方据点和战略要塞,为北伐规划蓝图。然而,南宋统治者的软弱,投降派的退缩,让他的理想终成梦幻,这一片大好河山,距离他也越来越远。在乾道八年的这个冬天,在由陕入蜀的这道最后的天然屏障前,陆游还能做些什么呢?好像什么也做不了。望着身后这条宽阔的蜀道,望着身后那越来越远的长安,似乎只能借酒浇愁了。壮志在胸却报国无门,遥望中原大好河山沦于敌手而自己只能离开南郑前线——很快,南郑恐怕也将沦陷吧?那满身的酒痕,寄托了放翁先生内心多少的痛苦、伤感、愤激与不甘啊。
“远游无处不销魂”,“远游”者,游历远方也。子曰:“父母在,不远游。”在农耕时代,远游是一件慎重的事——“游必有方”。远游是游学、游历,绝不是今人口中游山玩水的旅游。故乡本在千里之外的山阴(绍兴),陆游为什么要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远游,实则远征也。当王炎征召的文书送达,诗人即刻启程,奔赴其时已成宋金交战前线的南郑,此时的诗人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而乾道八年八月,诗人至阆中办理公事,十月,在自阆中返回南郑的途中,朝廷召回王炎、解散幕府的公文下达,此时的诗人心中又是何等的悲愤无奈?抬头仰望,壮美的剑门雄关不是他想欣赏的美景,他的心中,始终装的是中原大地,想的是江山社稷。“客主固殊势,存亡终在人”——诗人的眼里,没有风景。诗人的心里,唯有“销魂”。魂者,人之精灵也;销魂者,悲伤愁苦,魂将离体也。“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别赋》),诗人告别的,可是那壮美的万里江山啊。这次第,又岂是“销魂”二字所能承载?中原已沦陷,是不是在不久之后,曾经浴血奋战过的大散关,脚下的这条金牛道,眼前的这道剑门关,又将沦于敌手?遥望未来,脚下的土地,眼前的雄关,真真让人丧魂失魄,真真让人魂销啊。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我的前世,一定是诗人;我的今生,就一定应该做一名诗人吗?此时,我就应该像诗人一样,吟诗作赋,吟风弄月,走古道,赏风景吗?不,诗人最想做的,是成为一名战士,跨良驹,斩敌首,驰骋疆场,纵横天下。南郑八个月的幕府生涯,从此成为诗人心中永远的荣耀和痛苦。“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书愤》),“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诉衷情》)他最不想做的,其实就是这个诗人呀。他的心,永远在那遥远的梁州和天山呀。然而,从今以后,他却只得再次去做一回诗人了。寻战马既不可得,于是只能像李贺那样、像郑棨那样去骑驴觅诗了。“阮籍为太守,骑驴上东平。”(李白《赠闾丘宿松》),“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晚唐诗僧贯休骑驴入蜀,写下了“一瓶一钵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来”的名句。驴,相对于马而言,显得瘦小、蹒跚、落魄,更具诗人气质。骑驴,仿佛也就成为诗人的经典行为与画像。此时的陆游,自南郑而来,向成都而去,在蒙蒙细雨中,他骑一匹瘦驴,彳亍在这剑门蜀道上。细雨打湿了他杂着酒痕的征衣,打碎了他心中那个上阵杀敌恢复故国的梦。而他,只能把自己走成一个永远定格的背影。
“细雨骑驴入剑门”,这是一副美得令人心碎的画,是一首美得让人容易忘了它真正目的的诗。那征尘二字,不仅仅是旅途中诗人身上沾染的尘土,更是诗人多次奔走在成都至南郑前线的战道——剑门蜀道上的战火硝烟。明乎此,我们才能真正理解诗人此刻心中的伤感、痛苦、寂寞,也才能真正理解这首诗那美丽画面背后藏着的沉痛与悲凉。
一首好的诗,应当言近而旨远,语浅而情深,充满诗情画意而又平白如话,在浅显优美的语言中寄托深刻沉重的思想与情感,决不用那些诘屈聱牙的词语显示自己的高深。举重若轻,“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首诗即是如此。在唯美的画面和明白晓畅的语言里,蕴含了诗人对统治者的失望,对投降者的愤怒,对无力改变国家命运的无奈,对自己报国无门前途无望的伤感。只有读出了这些含蓄沉痛的情感,我们才能真正读懂这首诗,也才能真正理解陆游的内心世界。
作为南宋一代最伟大的爱国诗人,陆游在后世获得了极高的评价。梁启超称他为“亘古男儿一放翁。”(梁启超《读陆放翁集》),钱钟书在《宋诗选注》里说:“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而且这股热潮冲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边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里去。这也是在旁人的诗集里找不到的。”清代著名诗人赵翼甚至认为陆游的诗歌成就超过苏轼:“宋诗以苏、陆为两大家,后人震于东坡之名,往往谓苏胜于陆,而不知陆实胜苏也。(陆游诗)少工藻绘,中务宏肆,晚造平淡。朝廷之上,无不以划疆守盟、息事宁人为上策,而放翁独以复仇雪耻,长篇短咏,寓其悲愤。”(《瓯北诗话》)我们以为,就诗中浓厚的爱国主义情怀和“逋峭沉郁之概”,陆放翁完全当得起这样的评价。
“细雨骑驴入剑门”,放翁的一腔深情让人落泪。驴背上那道落寞的身影,永远刻在蒙蒙的剑门细雨中,刻在剑门关的巍峨群山中,刻在蜀道上那一株株千年古柏上,也永远刻在历史的深处,刻在我们这些后人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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