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1997年的仲夏,我应挚友张毅之邀,去了天下黄河第一弯的玛曲即甘南藏族自治州的玛曲县。
甘南的玛曲位于青藏高原东部的,因是黄河盘旋了433的湿地,曾一度被美誉亚洲最优质的天然牧场。那时,那片上万平方公里的县土上,只生活着3万余人。那方辽阔而宁静的草原,至今有方圆百里找不到塑料纸的草坪,也没有骚扰生活的现代化的杂音,有的只是苍莽的美和远古的美。所以,1992年前跟我一样靠写作混饭吃的张毅,当了玛曲的县官后,就心好谊长地约我到那片原始洪荒的草地,去领略外界难寻的、天地深处的大自然景观。张毅不单是我的密友,而且也是位知友。我写了多少年的文章,得到了多少诗人、作家、学者的空衔,拿了多少一点也改变不了命运的奖,却仍在“人也没认下,钱也没挣下”的下苦场合里穷混。这也是张毅特别关切地请我去玛曲散心———散生活的烦恼,散闷闷不乐的空悲切,去流放背时的沉重心情。
一个风和日丽的假日,我们准备了野炊食具,张毅借了县公安局的吉普车,约上我的文友陈拓等出发。出县城过黄河大桥,再逆流而上,山水秀美,绿野如画,小车放开奔驰,约行30公里,至预谋的旷野黄河岸边。那儿,黄河两岸牧草碧波万倾,缓缓而流的黄河,宁静且温柔,几乎缠缠绵绵在无际的草原怀里;而千多米宽的河心又有闻名于玛曲的大鸟岛(黄河上游小鸟岛很多)。主要那儿还是玛曲渔场的一个小捕鱼点,有个河南的小青年在那儿捕鱼为生,若遭风雨,我们可钻他的小账房。
下车后,大家忙着拾干牛粪烧茶等活计,说说笑笑,非常开心。放下干不完工作,放下无尽头事业,放下所有的追求,放下没完没了家务,出游那令人感动倾倒的胜景,对我来说确是件心花怒放的兴事。可因同步的心友偶机步入政界,当了县官,能在那上万平方公里的世上呼风唤雨;文友陈拓虽没有县官那样虎生生的言行,但也是一家单位的一把手,且文学与史学上都出过著作,混得阔,活得旺。唯有我这个书呆子过得很背善,虽怀有胜举,却均因“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而穷困落怜。肠子疼在肚子里,胳膊疼在袖子里。我郁闷不乐,忧烦难愉。
为了不辜负友人的心意,我强作笑颜。可因我心不在游,游而不乐,使张毅不快。他便托词说自己很瞌睡,就钻进了渔工小河南的那顶被烟熏得极黑的小账房里去睡觉。由于他因工作和其它应酬长时间的过忙,一钻进账房便真的昏然睡去。文友陈拓等张罗着野饮之事,他们哪能觉知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的心态?我在冷暖自感中,禁不住孤伤己凉。小河南确是个聪敏达理的青年,见我独步在河岸的长草地,走过来向我讨好地说:“你想不想坐船,去那儿的那个鸟岛?”我顺着他指的手势,朝错下游碧水茫茫的黄河中心的那座小岛望去,鸟儿的飞舞鸣叫,使我忽然觉得眼前的母亲河,有着无比的丰盈美丽;那鸟岛更是充满神秘与诱惑。我顿时心血来潮,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并请他送我而去。
是为了排除苦恼,还是为了寻找刺激,我一时搞不清,便心向往之地蹬上了小河南捕鱼的那条小船。小船实在太小,用3块4米见长的木板做的,船底板宽近2尺,船帮板竟5尺左右,胖点的人是坐不下去的,就连我也得手抓船帮地蹲着。一个人上去船会摇摆好一会,方能摆稳船身。这是名副其实的一叶小舟。当我一步踩上去,船在水上大摆动起来时,心里就有点紧张。小河南见我脸色不对,便开玩笑般地说:“你别怕,我的水性不错。”我心里嘀咕道:谝嘴的大夫没有好药!
上船的除了我,还有我的年轻而精干的朋友马伦与小车司机。小船划起来明显有点超负荷。小河南握着根细长细长的撑船杆,左划划,右划划,只几下,小船就脱岸10来米。这时,我发现母亲河并不像站在高岸上看到的那样温和安祥,她确是一条非常不平静的我们中华的大河,只离岸10多米,其水就绿森森的,渊深无法猜测。小船在深沉而巨大的流水上浮摆起来,一种后悔上船的感觉从心里油然而生。小河南因四季独自出没于这荒广的原野上,出没于这宽阔空荡的河谷之间,可能太寂寞了,与我们野渡这旷古寂寥的大河,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以至于无话找话硬说话。尤为可恶的是,当我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这河真深时,漫不经心地划动小船的他,立刻接上话茬说:“去年秋,在这岸边一个人一失脚,掉进河里就不见了;今年春初,也在那儿岸上,一匹马饮水时,蹄下一滑,晃地一下进去后,再也没有出来……”这话听着叫人直渗冷汗。友人马伦干脆听不下去了,吼道“你这破嘴,少说几句行不行?”这时,我回头看岸,船岸已相距数十米。
被野炊之事忙着忘了我的文友陈拓,此刻才发现我上了野性横渡的小船,并感觉着了县官的朋友、也是他的朋友上了玩命般野划船的严重性,站在牧草齐腰的岸崖上,有点着急地连声向我大喊:“喂——老朋友,你别去,回来呀快回来……”善良的朋友啊,可我已经远去了,而且手抓着左右的船帮,硬着头皮已坐了下去,怎能不去呢?怎能没勇气、没胆量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因为我而让小船返岸呢?老羊皮隔风,老实话难听。他不喊,我还想得少一点,一喊我倒想多了——返航,无疑我用我的行动宣告自己是个胆小鬼不成,不像男子汉;日后让你们好编故事,好笑话?就为了不丢人,既是此去九死一生,既是黄鹤一去不复返,我也要表现得勇敢、坦荡。能装出多少算多少,至少不被你们小瞧小看。
那时,我咬着牙,只好咬着牙,暗自下决心,一定要过去,一定!不能半途而废。一个人最大的没出息,就是做事半途而废——我信奉这句话。
青藏高原的草原上,黄河缓流的河段,波浪似乎格外的广阔,尤其坐在一叶小舟上横渡,真叫人觉得,时间缓慢得如过世纪隧道,前方的河岸是那样的遥远,遥远得仿佛可望而不可及。或犹如过渡漫长的人生,迢迢远岸,遥遥无期。然而,当摇摆不定的小船,划入中流时,水则猛然急速奔涌;即使小船顺流斜渡,而那无比强大的、柔柔的流动力,大斜度地翻湃起小船。我屏住呼吸,屏住性命,两手紧抓船帮,听天由命,顺流沉浮。
那时,我清楚地看见上游的白云,在天上来的黄河之水中,一高一低的游泳。那时,中流的滔滔白浪澎湃在我的心头;铺天盖地波涛装满我的视野,涌进我的脑海。那时,我们的生命在液体的大地上,如遭大地震般的颠簸跳荡。也好比我们在刀尖上疯狂地跳舞。那时,我突然感到素日很多的想法和不随心,全是那么的肤浅而多余;还有那些年过而立却什么都没立成、恨铁不成钢的悲哀和伤感。那时,我从心里深入浅出地认识到,以往在金钱、名利、地位上的对比是多么的世俗浅薄…
那时,面对黄河随时吞噬生命的现实,我忽然变得说不清道不明的从容,不惧,却又极不情愿。从容的是凡人总有一死,迟早须直面相对——其实,快死的人对死亡并不多怕。也是那一刻,我理解了好多人去世时从容不迫的、那镇静沉着的真情,从容如往的常态。不情愿就此死去,就此结束生命的第一因素是:我确确实实放心不下3岁的小儿子,他太爱我,也太离不开我了;而我对他更是一往情深。他太让我牵肠挂肚了!他是我最大的牵挂!想起我从千里之外的家中出发时,他对我不带纤尘杂念的眷恋,不带丝毫虚伪的放声大哭;还有两只小手用力伸出,妻子有点拉不住地、拼命地向我撤奔的情景,心里由不住深切彻骨的痛疼,透胸透背的悲凉;毕竟妻子是个失业者,没有工作,养育儿子单凭贤惠和善良是不行的;毕竟儿子太小,接受不了他完全彻底接受不了的不幸……次外,友人张毅邀我此行,我的灾难会不会被演义成县官野游,甚至牵强到腐败,影响其仕途。同时,我对儿子别离时为什么那样伤心地痛哭,不言而喻,恍然大悟。一切真的都在大头儿子的预感之中吗?我暗暗叫佛;也极度痛苦地平静在惊涛骇浪中。唵嘛呢叭咪哞,唵嘛呢叭咪哞……
小河南经过半小时奋力地撑划,小船终于斜渡出湍急的中流,渐渐恢复到起初的平稳。接着我们无比兴奋地、乃至大喜过望地登上了人迹罕至的河中央鸟岛。小溪纵横,灌木丛生,花草鲜美;流鸟鸣声声,鸟蛋遍地。其间天鹅、黄鸭、黑颈鹤、麻鸭等多种珍禽栖息,可谓佛地净土……
远离玛曲,远离天下黄河第一湾上的大鸟岛。回到相隔千山的家,见到夜思梦想、神心牵挂的儿子和妻子,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通过我的血液,透过我的肢体浑身潜涌。我一激动,便没头没脑地对妻子说:“感谢你,凡事为我着想的妻子!是你给了我饱满而真实、具体且深厚的爱情!”接着,我又傻乎乎地抱起3岁的儿子说:“感谢你,别离时热泪满面的儿子!你能使我一贫如洗地天空灿烂!你能使我生活的小岛充满小鸟般的歌唱!当然还要感谢佛祖,给了我们穷且和睦的日子!”
那个充实了生命的黄河险游,虽已远离了好多个春秋,但一想起,那种深切地真实过生命的过程,历历在目,仿佛与青藏东部的大草原大黄河同在。也是从此,我似乎看开了从前看不开的、红尘迷障弥漫的人世。人生不易,何必己苦。权钱乃身外之物,唯有精神之东西,方能长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