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森林

黑白森林

任贝思先涛

（浙江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与教育学院）

我叫小暑，我是一个孤儿。小暑这个名字，是院长给我起的。我被送往孤儿院的那天，是大暑，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我是被警察叔叔送来孤儿院的，那么热的天，我浑身都起了痱子，哭闹个不停。院长接过我，说，这个孩子，就叫小暑吧。这些都是院里的婆婆告诉我的。她已经六十多岁了，每次院里来了新的小朋友，她都会忍不住掉眼泪，摇着头说，造孽啊。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抛弃的，也不知道当时我来的时候婆婆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抱着我哭，重复那三个字。我只知道，我们这里的小孩都一样，没有爸爸妈妈，我们都是被抛弃的人。孤儿院是我第一个家，我不喜欢和小朋友们相处，他们总是哭，我很不喜欢，我更喜欢一个人坐在大门口，看马路上的车，看天空，看偶尔路过的人。有些哥哥姐姐长大了，就会离开这里，他们走的时候，都会抱抱我们，仿佛成了一种固定的模式。我常常想，他们都去哪了呀，是找到爸爸妈妈了吗？他们会原谅爸爸妈妈吗？我想问的一直没能问出口，他们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我好希望有一天我的爸爸妈妈会来接我，我不恨他们，我相信他们是有自己的原因的，他们一定会来找我的。我怀着这种期待过了一天又一天，我喜欢待在门口，是因为我想爸爸妈妈来的时候可以认出我，可以跟我说，小暑，我们回家吧。或者他们会叫我另一个名字，我真正的名字。我会告诉他们院长对我很好，以后一定要多回来看看她。我会告诉他们，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可是这种画面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不曾出现在我眼前。再等等吧，再等等。他们总会来的。

又一个夏天来了。我不喜欢夏天，夏天总是那么热，在外面坐一会儿就会出很多汗，一出汗就会长痱子，很痒。婆婆总是在我刚要搬凳子去门口时拦住我。她说：“小暑，外面热，别跑出去了，在房间里睡一会儿吧。”我不喜欢睡觉，但是又不想惹婆婆生气，只好待在房间里，透过房间的窗户看着门口。睡一间屋的小朋友都说我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们总是笑我，说我被太阳晒傻了。他们都不喜欢和我玩，他们说我是一个无趣的人。我问婆婆，无趣是什么意思？婆婆摸摸我的头，说，小暑，你是个乖孩子。她最终还是没告诉我无趣是什么意思。婆婆是对我最好的人，她很关心我，我很爱她。

有一天，院里来了两个叔叔阿姨，我看着他们走进了院长的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婆婆过来叫我，小暑，跟我来。我拉着婆婆的手，走进了院长的办公室。我看见叔叔阿姨的眼睛都红红的，像是刚哭过。院长拉过我的手，对着叔叔阿姨说：“就是这个孩子，他叫小暑。”那个阿姨伸出手想摸我的脸，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院长蹲下身，轻声说：“小暑，别害怕，这是叔叔阿姨，跟他们说说话吧。”我抬头看着他们两个，阿姨好像很难过的样子，我伸出手去拉了拉她的衣襟，阿姨突然蹲下身抱住我大哭了起来。我有点害怕，但还是拍了拍阿姨的肩膀。过了好一会儿，阿姨擦擦眼泪，问我说：“小暑，你愿意跟着叔叔阿姨回家吗？以后我们就你的爸爸妈妈，你愿意吗？”我看向婆婆，婆婆抹着眼泪点了点头。我问阿姨：“那我还能回来看婆婆和院长吗？”阿姨连连点头：“当然可以，你想婆婆的时候我们就陪你回来看婆婆好不好？”“好。”离开孤儿院的那一天，天还是那么热，我没有哭，就好像早就知道了会有人来接我走，虽然他们不是我的爸爸妈妈。但那又怎么样呢，我至少有爸爸妈妈了呀。

到了叔叔阿姨家，阿姨把我领进一个很漂亮的房间，里面有大大的床，桌子，还有好多玩具，照片。阿姨指着照片哽咽着说：“小暑，这是哥哥，但是他现在已经不在了。”照片上的哥哥跟我差不多大，笑起来很好看。“哥哥去哪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呀？”“哥哥去天上了，以后你就是妈妈的孩子了。”婆婆跟我说过，人去世了就会去天上，哥哥去世了。阿姨重新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周子正。这是哥哥以前的名字。叔叔阿姨对我很好，会带我去游乐场，，帮我买新衣服，带我去吃好多没吃过的的东西。只是阿姨常常会哭，我知道她是想哥哥了。我不习惯叫阿姨妈妈，每次想叫出口，到了嘴边又成了阿姨。阿姨应该会很失望吧。阿姨总喜欢让我穿以前哥哥穿过的衣服，我穿上之后，她又会让我换成新的衣服，她说，怎么就一点都不像呢。叔叔很少回家，他回家之后总是一个人抽烟，看到我的时候就会叹气。他可能并不喜欢我吧。这个新家，比孤儿院要舒服，但是我总是开心不起来，因为没有婆婆，阿姨对我很好，但是我知道她只是把我当成了子成哥哥。阿姨对我越来越冷淡，她会朝我发火，她会说：“我的儿子不是你这样的，你不是我儿子，你不是。”我有点不明白阿姨为什么会生气，我很听她的话，我想她可以开心一点，但是我好像哪里做错了，她总是不开心。在这个家里，我好孤单，孤单到很害怕。这个家，是冷冰冰的。我最终还是被送回了孤儿院，叔叔阿姨在院长办公室待了好久，我坐在门口等他们，知道婆婆过来牵起我的手，说：“小暑，你愿意回来陪婆婆吗？”我使劲地点点头。就这样，我重新回到了孤儿院。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叔叔阿姨。孤儿院再次成了我的家。

我的第三个家，是一幢大大的房子，有好多好多房间，比第二个家大多了，但是总是空空荡荡的。把我从孤儿院接走的是两个爷爷奶奶。他们很慈祥，就像婆婆一样。爷爷奶奶送我上学，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学校，大家都对我特别好。每天都有司机伯伯送我上学，接我放学。但是我更喜欢在学校，因为回家后，总是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大房子里有一个专门做饭的阿姨，她烧的菜很好吃，但是爷爷奶奶总是不在家里吃饭，他们很少回家吃饭。司机伯伯说爷爷奶奶很忙。司机伯伯说爷爷奶奶是有自己的孩子的，但是他生活在国外，不怎么回来。国外，那应该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吧。陪我最多的是司机伯伯，他会关心我作业有没有写完，在学校有没有小朋友欺负我，会陪我吃饭，给我讲故事。我喜欢和司机伯伯待在一起，他叫我小暑，他会给我过生日，给我买蛋糕。以前在孤儿院的时候，婆婆总会在大暑那天给我煮一碗鸡蛋面，看着我吃。我不知道我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我是在大暑那天到的孤儿院，那天就成了我的生日。伯伯说：“小暑，以后伯伯都会陪你过生日的。”跟伯伯在一起时，就好像跟爸爸在一起一样，很温暖也很开心。有一天爷爷奶奶来接我放学，在车上，他们问我：“小暑，你愿意跟着爷爷奶奶去国外吗？”我问他们：“那我们还要回来吗？”“不回来了，小暑你可以在国外认识好多好多新的朋友。”我很害怕，不回来了，那我就再也见不到婆婆了，也见不到伯伯了。爷爷奶奶虽然很慈祥，但是他们总是那么忙，没时间和我在一起，如果要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又是这样空荡荡的没有人的房子。我摇了摇头，我说：“我想和伯伯在一起。”爷爷奶奶叹了口气，没再说话。那天晚上，伯伯和爷爷奶奶说了很久，久到我一闭眼一睁眼，已经天亮了。过了两三天，伯伯来接我，帮我收拾好东西，说：“小暑，去伯伯家好不好？以后都和伯伯在一起。”我点点头。紧紧拉着伯伯的手，我害怕。

伯伯家，是我第四个家。只有我和伯伯两个人，伯伯还是会每天送我上学，关心我的所有事情。他会花很多时间陪我，我改口叫爸爸的那一天，伯伯抱着我哭了好久。伯伯抱着我的时候，我很开心，我好像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家。家是小时候有婆婆的地方。家是长大后有伯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