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运动的文学冲击波——从《塞来斯廷预言》到《哈利。波特》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19-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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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对资本主义化和性的反拨,新(New Age)运动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英、美等发达国家产生,几十年来迅速,其力所及,上自大都市的知识界精英,下至乡镇社区百姓,日益形成声势浩大的文化风潮。1这一运动与全球化潮流一起给后现代文学的发展带来巨大影响。可惜我国对全球化和文化冲突论都有相当多的关注和讨论,而对新时代运动却几乎没有什么介绍和了解,因而使我们无法看清某些重要的文艺现象所代表的西方非学院派的思想潮流,不能正确理解和评价某些轰动性的文学作品。如美国的《塞来斯廷预言》(又译《圣境预言书》)和苏格兰的《哈利。波特》。
90年代中期,《塞来斯廷预言》发行800万册;世纪之交,以巫术思维和魔法奇迹为背景的《哈里。波特》,能够在英美同时风靡影坛和书市,发行连创记录,达到3600万册。人文知识分子对此似乎无动于衷,评论界也是相当耐心和沉寂。似乎矜持的学者不愿对一部儿童文学作品加以评判。然而,以异教的凯尔特人的巫术传统为背景的《哈里。波特》旋风,以及由此引出的思想文化现象却绝不是局限在儿童文学的范畴里所能理解的。
梳理新时代运动的思想线索,关注其发展趋势,是我们了解西方当代文化格局及其内在矛盾的一个重要视角。国际上权威的未来学家托夫勒(Alvin Toffler)在《第三浪潮》之后,1990年推出《力量的转移:临近21世纪时的知识、财富和暴力》一书,结尾题为“对一个新的黑暗时代的渴望”。把新时代人所代表的20世纪晚期的全球精神复兴运动看成是以嬉皮士运动为先导的抨击世俗主义和工业文化的运动。他认为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势力,因为其性质就在于,它是继共产主义的集权主义之后,能够与西方资本主义及其民主体系相敌对的替代力量。为什么具有半官方身份的托夫勒对新时代运动如此担忧呢?
按照“新时代”,基督教的历史观把2000年当成一个重要的时间轮回周期。从基督的公元纪年以来,到20世纪的结束,刚好完成了一个时间循环。所谓“新时代”,指的就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后基督教时代的来临,是一个与追求物质繁荣的资本主义现代性相背反的、叛逆基督教价值观并且对抗官方意识形态的时代,也是一个让精神性占主导地位的时代,其重要标志就是非基督教文化、即东方宗教、原始宗教和民间传统的全面复兴。与此相关的还有对人与关系的重新建构,生态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大联合等。
进入90年代,由于新时代所期待的重大转折时刻的临近,美国的新时代出版物激增,在各大报刊上发出声音,甚至成为一项市场潜力巨大的新产业。影星Shirley Maclaine公开宣称新时代的到来。媒体上出现诸如“新时代精神”、“新时代健康”、“新时代政治”、“新时代词典”,甚至“新时代婴儿起名书”一类语汇。互联网上与之相关的更是浩如烟海。在这种氛围中,美国的一部广为流传的预言式小说,承担起新时代精神代言人角色,它就是詹姆斯·莱德菲尔德1994年推出的《塞莱斯廷预言》2。该书被视为新时代的代表作,并且使新时代的思想普及到更加广泛的社会成员之中,对该运动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部小说成功地结合了新的观和古老的启示预言传统,并且采用了既能体现异国情调又能产生叙事悬念的丛林探险故事的外在结构,因而在图书市场上大受欢迎,持续畅销不衰。莱德菲尔德在《塞莱斯廷预言》的前言部分对新时代运动做了回顾性的概观,他写到:
半个世纪以来,一种新的意识进入人类社会,这是一种只能被视为超验的、精神的新意识。如果你开始读这本书,那也许你已经觉察到某种变化,内心已经感受到这一点。
这种意识源于我们对生活发展方式的更高层次的感悟。我们注意到那些偶然事件,在特定的时刻发生,引出特定的个体,猛然间将人的生活引向一个新的重要的方向。也许,我们比以往任何时代任何人更能感知到这些神秘事件的深刻意义。
我们知道,生活其实是一种精神性的展现,这是个体的展现,它充满魅力。直到今天,任何科学、或宗教都未能完全阐明这种精神性的展现。我们也知道,我们一旦明白正在发生的变化,一旦明白怎样参与这一隐秘的进程,充分重视生活中的这些神秘现象,人类社会就会有一个质的飞跃,进入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能够吸收传统的精华,从而创造一种人类有史以来孜孜以求的文化。
塞来斯廷是秘鲁境内古代玛雅文明遗留下来的一个废墟所在。相传在那里发现了一部手稿。全书的故事即围绕寻觅和理解这部神秘手稿的过程而展开。手稿共由九条真知组成,每一条真知分别讲述一个重要的启示性道理3。手稿预言,在现今这个阶段,人类将一个接一个,依次把握这些真知,我们的文化也将由此为一种完全精神取向的文化。“根据第九条真知,到2500年,人类会生活在有五百年树龄的森林中,生活在经过精心修理的花园内,但离技术发达的都市很近。到那时,诸如食物、衣着和等生存方式完全自动控制,而且各取所需。我们的需要可以完全得到满足,而无需通过货币交换,当然也不能纵欲和贪懒。我们的人生追求会因我们自身进化产生的兴奋而得到满足,就是说,我们获得直觉时的欣喜,然后密切注视我们的人生归宿。”


玛雅人在正统基督教信徒们眼中,原来不过是一些异教的“原始人”,也就是西方帝国主义诗学所要征服和藐视的对象。 现在由这些“原始人”异教徒来为新的到来提供启示,其神秘性之中也就同时体现出神圣性。昔日文化价值的颠覆与倒置,表明了从殖民主义到后殖民主义的时代变迁给传统基督教世界观、种族文化观带来巨大变革的迹象。维赫斯特(Thierry G.Verhelst)《没有无根的生命:文化与发展》一书指出, 西方的发展主义神话对于不发达国家来说是有害的。他针对“发展中的”(Undevelopment)常用概念,提出“过度发展”的概念(Overdevelopment),揭示文化帝国主义的统一逻辑支配下的流行观念。“发展”被第三世界视为西方化的特洛伊木马。西方一相情愿的输入“发展”,它给未发展地区带来的不是消除贫困,反而是毁坏了当地人民赖以生存的环境,把他们从传统的生活方式中连根拔起。还有,西方对未发达国家的援助总是我族中心主义的,它假定只有一种是全球效法的范式。4 作者争辩说,没有一种生命能够离开它的根,地方知识,地方文化的认同成为抵抗文化帝国主义的源泉。《塞莱斯廷预言》在西方文化以外寻求未来社会前景的做法,可以说提供了对抗“过度发展”的生态乌托邦的具体样本。
如果说《塞莱斯廷预言》的生态乌托邦设想中还保留了西方的某种成分,那么《哈利·波特》则与西方科学思维针锋相对,大力倡导前科学时代的法术思想。这是一部在世纪之交的新千年期待中给世界带来精神骚动的书,以惊人数字刷新着文学史和出版史上的记录,在文艺早已失去轰动效应的后社会里如此强烈地吸引着千千万万少年和成人,以至于被译成三、四十种文字而风行世界。这完全是新时代运动几十年铺垫的结果。
笔者以为,当今评论界局限在儿童文学领域讨论此书,不能从深远的社会背景上思考魔法文学热背后的文化蕴涵。《哈利·波特》的作者罗琳来自苏格兰首府爱丁堡,而苏格兰正是70年代以来新时代运动在英国的一个主要发源地。可以说《哈利·波特》旋风背后有更强大的文化思想风潮在起作用。从新时代运动的文化寻根性质及其对后现代艺术发展趋势的巨大牵引作用着眼,《哈利·波特》恰好同时满足了新时代理念的几个重要特征。她的轰动不只是文学艺术的成功,而且是一个标志新世纪文化冲突与文化走向的重要信号。
打开已问世的四卷本《哈利·波特》,最吸引人的奇妙世界莫过于那一所霍格沃茨魔法学校。该校与近代传统的根本不同就在于,它不传授任何现代科学知识,专门传授法术和咒术一类前现代的秘传知识。该校全体学生用的课本《标准咒语》《魔法史》《魔法》,〈魔法药剂与药水〉〈怪兽及其产地〉5等,几乎没有例外都是新时代书店里的常备书和热销书。
对于熟悉学校的美国或的儿童来说,似乎《哈利·波特》这样的幽暗写法带有典型的魔幻想象背景,读者难免会惊叹作者出奇的幻想编造能力。可是到过苏格兰城市爱丁堡的人都会理解,这个中世纪古城本身就以古城堡建筑为特色。作者的这种表现不是虚构的产物,而是以真实的生活实景为原型的。爱丁堡人不仅和我们一样生活在机和互联网的,同时也生活在古堡幽灵般的中世纪文化氛围之中。假如你在参观了中央城堡那中世纪的建筑群后,顺便去体验一下街边的出售古董和各种巫术道具、苏格兰氏族名称和家谱书籍的小店氛围,再到巫术博物馆看看,那么你就会充分体悟到,给《哈利·波特》全书蒙上一层神秘、幽暗乃至阴森的背景色调的,与其说是女作家罗琳,倒不如说是爱丁堡那深厚的凯尔特文化传统。
作为对抗现代性和片面的高的内在要求,自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以来,一种文化寻根激情激荡在处于迅猛文化变迁中的人们心底,使他们在审美趣味上自觉地要求复归传统,重新通过感知来寻找和确认自己的文化认同。弥漫在整个20世纪艺术中的原始主义风潮,不妨看作是这种以归根复古来抗拒激烈变迁引起的心理不适的自发反应。《哈利·波特》这部书的思想倾向,只有还原到反叛现代性的激进民间运动的脉络里,才能获得充分的理解。例如,西方基督教文化背景中的传统文学作品,总是千篇一律地丑化女巫,把巫婆刻画为邪恶形象,甚至称之为“魔鬼的情人”6。可是我们在《哈利·波特》中看到新的巫师群体形象。巫师不但不再令人厌恶,反而是引导俗人超脱于单调乏味的麻瓜世界的真正精神导师。这可以说是自文明史以来对巫师形象的重新建构。其意义,既是对基督教文明在上残害数以百万计的女巫罪行的彻底忏悔,也是新时代文化寻根在非基督教世界发掘传统价值的表现。
《哈利·波特》在文化寻根方面的又一层意义是凯尔特文化的复兴。我们知道,大英帝国作为现代革命的主要动力,全球化进程的先导力量,其古代的扩张动力始于对土地的需求。英格兰人对可耕地的需求导致对苏格兰和爱尔兰的凯尔特人领地的侵占,民族矛盾的历史根源就在于此。出自苏格兰的詹姆士6世即位英王后,反过来压迫苏格兰和爱尔兰人,理由就在于他们是“原始人”。英格兰人用武力侵占的方式来夺取他们的土地,把他们赶到少数保留地,“就象后来到美洲夺取印第安人土地一样。”7 现在为了反叛麻瓜的现代性,《哈利·波特》的主人公不得不回到前基督教时代,从“原始的”民俗宗教的巫术传统中汲取力量。还原到殖民者与“原始人”的数百年文化冲突格局中,《哈利·波特》这部魔法文学书的自觉文化认同也就很明确了。


不论是《塞莱斯廷预言》从玛雅废墟的神秘手稿寻求启示,还是《哈利·波特》为凯尔特的魔幻世界招魂复魅,这种世界文学想象的新变化从一个侧面体现着新时代运动的价值倾向。

1 参看Steven Sutcliffe and Marion Bowman ed., Beyond New Age: Exploring Alternative Spirituality,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0.
Susan Greenwood , Encyclopedia of Magic & Witchcraft, Lorenz Books Ltd.,2001.
2 中文本,张建民 唐建清译,昆仑出版社,1997年。参看版:Copyright (C) 2000 China Youth Readings 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