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赵焕亭
【作者简介】赵焕亭,平顶山学院文学院讲师、文学硕士。(河南 平顶山 467002)
【内容提要】运用修辞论美学的理论和方法,对著名散文《背影》的“重复”现象作细致分析,可以发现《背影》的深层蕴含:它揭示了朱自清在传统与反传统之间的矛盾和焦虑,而这种矛盾和焦虑是20世纪上半叶一代知识分子的共同境遇,《背影》正是这种矛盾和焦虑的一种审美置换。
【摘 要 题】作家作品研究
【关 键 词】修辞论美学/《背影》/传统与反传统/审美置换
【正 文】
一、重复叙述的意蕴
修辞论美学(注:修辞论美学又称文化修辞论,是中国学者王一川教授提出的一种美学理论。王一川教授较早在《语言的胜景》、《语言乌托邦》等书里提出这一理论构想;此后在《中国现代卡里斯马典型》一书中对中国20世纪小说中的“卡里斯马典型”(Charismatic Figure)做了修辞论阐释, 从实践上对这一理论做出了初步验证;继而,又在《修辞论美学》一书中进一步构建了较为严整的理论框架,并对当代电影、审美文化进行了修辞论阐释,从理论到实践使修辞论美学更加成熟。修辞论美学主要关注文本与文化语境的“修辞”关系。这里的“修辞”是广义上的修辞,主要指“文化修辞”。这里的“修”不仅仅指话语的外在润饰,而且还指以实际效果为目的的对话语的组织和调整;“辞”,不仅仅指话语,也指人的生存方式。这种美学理论主要强调艺术文本是对人生、对生活的审美置换,艺术以其特有的话语组织象征性地转换了实际生活中难以解决种种矛盾混乱或危机,从而间接地影响这些实际生活问题的解决。)认为,重复是一种有效的修辞手段。人们常常可以通过分析这种语言手段去认识文本的意义。重复,一般说来,是指文本中某些东西不止一次地反复呈现,这每一次呈现之间约略相似但又有变化。重复的类型很多,有语词重复、事件重复、结构重复等。无论基本类型如何,但重复某种东西,都会造成一种特殊的感染力,使被重复的东西显得格外突出或具有特别意义。朱自清的著名散文《背影》对“我”心理活动的描述有四次重复:
第一次,当父亲已托茶房送行但又不放心,踌躇再三,决定还是自己送行时,作者写道:“其实我那时已20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这说明“我”自己已感到完全有能力独立行事,父亲实在没必要送行。
第二次,当父亲跟脚夫讲价钱时,文中写道:“总觉得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这说明“我”坚信自己会把事情处理得更好。
第三次,当父亲又嘱托茶房照应儿子时,文中写道:“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只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这说明“我”对世态炎凉已有深刻认识,并且有强烈的自信心。
第四次,当看到父亲很艰难地攀爬月台而感动得流泪时,文中写道:“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怕父亲看见,是怕父亲伤心,说明“我”压抑自己而体谅父亲:怕别人看见,说明“我”强烈的自尊,告诉自己不应像小孩子一样脆弱。
文章不厌其烦地写“我”的心理活动,表面上是衬托父亲无微不至的关怀,事实上,这种重复在客观上已造成了特别的意义,这种意义也许是作者写文章时所未意识到的。从《背影》中“我”的心理活动的重复描写中,不难看出,“我”张扬个性的冲动及自尊、自信;同时,我们又看到这种自尊和自信常常受到来自父亲的冲击,这种冲击主要体现在父亲对“我”的束缚和制约上。而这种束缚和制约也可以通过对文本重复现象的分析,让它自动显露出来。文中对父亲行为及语言的描写构成了三次重复:
第一次,“我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儿子被取消了说话的权利和机会,一切由父亲包办。
第二次,父亲去买橘子之前嘱咐道:“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仿佛在对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下命令,儿子不可违抗。
第三次,儿子争着要去买橘子时,父亲不肯。“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儿子没有一点主动权,永远处在被支配的地位。
由这三次重复,可以见出父亲支配地位的绝对性。当然,从字面理解,上述重复行为都体现了父亲对儿子的关怀,但是文本无意识中也流露出了“我”的无奈和被动。
通过对上述两组重复叙述的分析,我们不难看见,儿子面临顺从父亲和张扬个性的选择冲突。儿子的努力处处显得无济于事,根本抵不过父亲权威的力量,父亲永远处在支配地位。尽管如此,儿子要求独立自主的火花又时时从夹缝中迸溅出来。这是20世纪初,知识分子向传统的挑战。父亲代表着传统,儿子代表着反传统。表面看来,父亲的言行是对儿子的关心;深层探微,这些言行一再重复,有力地证明了父亲自认为对儿子的是理所应当的支配。而儿子心理活动描写的四次重复,表面看来是衬托父亲的慈爱;实质上是曲折委婉地传达出了儿子寻求独立的呼声,这呼声来自人的本性,来自意识深层。
《背影》所隐含的这种父子冲突的意义,构成了对文本基本效果的暗中颠覆,从而让我们读出了《背影》的另一种苦涩。这苦涩不是父亲生计艰难的苦涩,而是儿子要求独立却又无法不屈从于父亲的苦涩。这正是那个时代已经觉醒但又受禁锢的一代青年的苦涩,是20世纪初中国知识分子面临传统与反传统的痛苦。觉醒的自我不可能再像蒙昧时期那样安于命运的摆布,但现实使他仍然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于是,焦虑和苦闷就成了他挣不脱的心灵牢狱。因此,这里的“儿子”已是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所说的那种铁屋子中被惊醒的人,这种人有了自觉意识,正处于选择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