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旧的观念已经取得了悦人的文字外衣,而新的观念看上去依然表述笨拙。因而喜好优美的文字形式的审美偏好多半是与保守性联系在一起的。……由于这种情况,那些固执优雅文字形式的人就不能不落在--经常是远远地落在--他们时代的最先进的思想的后面。反过来,保守的人相对于创新者在审美上则处于更有利的地位,因为随着观念变得陈旧,它们的形式却变得越来越优美。
--麦卡利斯特《美与科学革命》
从艺术发展史来看, 20世纪以来是艺术形式演变最迅捷的时期,其首要因素是电子传播技术给艺术带来的巨大影响。从1895年法国人卢米埃尔兄弟发明电影,到1906年德国作曲家亨德尔的作品被美国费森登实验电台以无线电波的形式发送,再到1930年意大利作家皮兰德娄的独幕剧《口叼鲜花的人》由英国BBC公司作为电视信号播放,直至1959年美国伊利诺斯大学的科技人员开始利用电脑创作音乐,以及今天互联网上五花八门、异彩纷呈的网络艺术,媒体的革命,特别是电子媒体的一次次嬗变,一直引领着人类艺术发展的历史潮流。
麦克卢汉说:“每一种技术都是我们最深层的心理经验的反射”;“如今,我们开始意识到,新媒介不仅是机械性的小玩意,为我们创造了幻觉的世界:它们还是新的语言,具有崭新而独特的表现力量。”①在人类历史上,还从没出现过比互联网更大的机器,比互联网更大的图书馆,比互联网引擎更为便利的检索工具;也从没什么媒体能比互联网更为精细、准确、迅速地辐射出自己的社会影响。对于文学来说,一方面,有文字以来历史上的出版“门槛”从来没有像网络时代这样低,“人人都可成为作家”的前景也从来没有像网络时代这样具备现实的可能性。
网络文学的创作渊源,理论上可以追溯到罗兰·巴特的“可写性”文本,德里达的“互文性”;实践上可以追溯到被称为“超文本之父”的尼尔森。这位哈佛大学的艺术硕士、严重的“注意力不集中”患者,他想以超文本为基础把电脑变成一部硕大无朋的“文学机器”,把全人类的创作联结成一个数码图书馆,将人类已有的艺术信息资源集成化。尼尔森为此努力了30年而没有成功。然而他的研究却启发了万维网(WWW)的构想(1989)。当网络时代悄然来临时,尼尔森所铸造的“超文本”、“超媒体”不仅成为现实,而且成了后人研究网络文学无可回避的范畴。如果说网络文学在20世纪60年代还仅仅是尼尔森脑海中思想火花闪现的话,那么,随着互联网的无限延伸,今天,网络文学已是幼苗初成。
一、电子化技术手段
1、换笔与换脑
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根本差异在于两者信息媒体的不同:前者属于比特形态 ,后者属于原子形态。信息媒体由电子化的比特取代传统的原子形态,是社会的一场重大变革。比特具有完全不同于原子的性质:它没有颜色、尺寸或重量;能以光速传播,是信息的最小单位,是一种存在的状态,是数字化计算中的基本粒子。比特可无限复制,而不会有任何改变,也不会丢弃任何信息。它像一种新的“DNA”突变基因,正迅速取代原子而成为社会发展的基本内核,并衍生出全新的观念和社会。
网络文学创作模式的变异表现在创作手段方面,网络作者以机换笔,让苦役般的“码字儿”变成轻松的键盘输入,也可以运用万通笔或无线压感笔手写输入,或是在交互式语音平台上进行语音输入。在语言操作上,电脑写作使用的是以二进制 (即一连串的“0”和“1”)为代码指令的机器语言和将字母缩写成符号指令的汇编语言,还有通过编译程序与计算机相连的高级语言,这就为电脑程序创作提供了机遇。有的操作软件还能够实现随机创新、人机共同创作。
南朝梁·钟嵘《诗品·齐光禄江淹》有这样一故事:“初,淹罢宣城郡,遂宿冶亭,梦一美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我有笔在卿处多年矣可以见还。’淹探怀中,得五色笔以授之。尔后为诗,不复成语,故世传江淹才尽。”[1]此故事似乎在暗示:笔是文才的代称。的确,书写时代,笔是文艺家们的人格寄托。以笔为基础的许多词汇如笔力、笔法、笔调、笔锋等是艺术的重要范畴,笔力万钧、如椽巨笔是对文人才华的赞美。然而,这历时千年的书写观念,在电脑出现以后将被历史轻轻翻过。“换笔”(以机代笔)已成为数字化时代文潮涌动的历史洪流。
1975年,叶永烈编导了电影《电子计算机》,这是中国最早介绍计算机的科普电影。1978年7月20日出版的《参考消息》,以第四版整版篇幅译载了美国《时代》周刊中的两篇文章:《神奇的小硅片时代――新微型技术将改变整个社会》和《万能钮式生活――电子计算机革命使我们生活得更聪明、更健康、更美好》。其中有关书写革命的部分作者写道:早上醒来后,“在床上把他今天要办的公事和私事口述给微型电子计算机,今天要写的通知、备忘录马上就在电视屏幕上显示出来。”这两篇文章首次向中国人传播了用电子计算机作为写作工具的信息。80年代初,我国从事计算机信息研究的科学工作者和科普作家率先“换笔”。《中文信息的计算机处理》的作者们说,他们在1982年5月至8月完成了System C中文信息综合处理系统以后,曾用这一系统非正式出版了几本介绍该系统设计思想的论文集。“这些论文都是我们坐在计算机终端屏幕前,边思考,边键入,现编现改,由计算机进行自动排版,自动分页,自动产生表格,最后打印输出,装订成册的。”1983年,他们实现了“从写作、改稿、审校、发稿、编辑、排版、插图、制版直到印刷,这样一本书诞生的全过程都完全采用了中文计算机系统来进行中文信息的计算机自动处理。”1992年重庆出版社出版了陆宗周的《怎样用电脑写文章》,1995年上海文汇出版社出版了叶永烈的《电脑趣话》,其中他颇为得意的写道:“从此,我在写作时不再低头,而是抬起了头,十个指尖在键盘上飞舞,就像钢琴家潇洒地弹着钢琴。我的文思在噼噼啪啪声中,凝固在屏幕上,凝固在软盘里。”至此,国内一批思想较为开通、较易接受新事物的作家相继实现了“换笔”。王蒙说:“作家用了电脑,真是如虎添翼。我惊异地发现,那些抨击电脑的振振有词的道理,大致都是不用、不会用、不想学或者没有电脑甚至压根儿就没有接触过电脑的先生女士们讲出来的――也就是臆造出来的。” [2]此后,换笔已成大势所趋,用笔写作的文学阵营在日渐萎缩。
文明的变异往往从最基本的工具开始。石器文明到铜器文明再到铁器文明,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再到今天的信息文明都是明证。传播媒体的递变是文化突飞猛进的直接动因。竹简木牍取代甲骨铭文使中国文化前进了一大步;纸、笔的出现催生中国文化再次跃迁;纸和活字印刷是欧洲文艺复兴的传播基础。欧美使用打字机很长时间以后,我们还一直在使用老祖宗发明的毛笔,这与中国文化更新缓慢、社会发展相对滞后不无关系。今天,书写方式再次发生巨变:笔、墨、纸等工具被键盘、鼠标以及诸如拼音、五笔、王码、微软等书写软件所代替。毋庸置疑,文化的巨变已在眉睫。因为换笔的意义不仅是书写方式的改变,更标志着创作观念的变化和主体能力的新飞跃。
况且,今日的网络创作已非简单的换笔所能涵盖,网络这一硕大无朋的媒介可能或将要包含和包孕人类所有的文化。写作从最初的资料积累、构思动笔、反复修改,到最后的出版发行等整个过程都已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鲍德里亚认为,现今的符号制作规模已经足以让历史发生一次断裂:以工业生产组织为核心的社会开始向符号社会回归。社会的凝聚力不是源于经济生活,而是来自传播媒介的控制。于是,在他看来,革命不再是活跃的生产力摧毁传统的生产关系;颠覆种族或性别的传统符号代码才是他真正醉心的文化革命。[3]正如我国学者所言:“传播媒介与文化类型之间的历史呼应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麦克卢汉认为,石头是穿越纵向的时间、黏合许多时代的媒介,纸张却倾向于联结横向的空间,建立政治帝国或娱乐帝国。的确,新旧石器时代与青铜时代的文化风格不得不追溯至传播媒介的性质与构造。结绳记事不可能产生微积分,长篇小说不会铭写于甲骨或者竹简之上,机械复制技术的成熟彻底涤除了艺术周围神秘的崇拜气氛,互联网对于传统的作者等概念提出了重大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