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摘要: 《野草》是鲁迅先生最为难懂的一部作品,《野草》揭示的是鲁迅先生的内心世界,是先生那个迷惘的时代孤寂的心灵独语。本文就选取《野草》中两篇最有影响而又各具特点的篇目《秋夜》、《风筝》,通过其中的景、物的分析,去聆听先生的心灵独语。
《野草》是鲁迅先生自己最为看重的作品之一。如果说鲁迅先生的小说和杂文让我们从中体味他对这个社会的深刻认识和批判的话,《野草》与《朝花夕拾》则向我们展示的是鲁迅先生那复杂的内心世界。如果说《朝花夕拾》是通过对过去生活和亲朋好友的回忆与故乡民俗风情的描述(如百草园的生趣、得到绘图《山海经》的震悚、观看《二十四孝图》的迷惑、期待看五猖会的焦虑……)向我们展示了鲁迅先生内心深处最为柔和的一面,又蕴涵深刻的忧伤和悲怆的话,那么“《野草》中的鲁迅面对的则是自己,而且仅仅面对自己,仿佛一个人对赤裸裸的自己做了痛苦的解剖。这是一种直视灵魂深处的表白,如同深夜里对内心的造访”。[1]从这样的比较中,我们就可以从整体上把握《野草》的基本特点,为更好的理解《野草》奠定基础。
《野草》也是鲁迅先生最为难懂的一部作品,究其原因,笔者认为有两点:一是《野草》通篇运用了象征主义的表现手法,许多作品在表面上采用了借物抒怀的写法,但又与一般的借物抒怀不一样,因为在《野草》中,鲁迅先生将这些物象都象征化了,如果缺少对当时时代背景和鲁迅先生心灵轨迹的了解,就很难真正理解这些物象的象征意义;其次,如前所述,《野草》揭示的是鲁迅先生的内心世界,是先生那个迷惘的时代孤寂的心灵独语,而这样的心灵独语又往往是通过一些物象来间接表达出来的,因此分析《野草》中的景、物,是把握鲁迅先生内心世界和情感的关键,这应该是我们解读《野草》的一把钥匙。本文就选取《野草》中两篇最有影响而又各具特点的篇目《秋夜》、《风筝》,通过其中的景、物的分析,去聆听先生的心灵独语。
一、 《秋夜》——在夜的世界中的孤独、悲壮、彷徨、执着
《秋夜》是《野草》的第一篇。本文写作的背景在鲁迅的《<自选集>自序》中有这样的叙述:“《新青年》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仿佛“在沙漠中走来走去”。这也决定了《秋夜》中景物的感情基调,这也是理解文中夜空、枣树、落叶、小粉红花、小青虫等象征物的基础。
在这样的背景下,要表达鲁迅先生此时的心情和情感,作者选择秋夜作为背景也是符合中国人传统的思维习惯和文化传统的。在中国传统的思维习惯和文化传统中,秋总是与落叶、悲声之类的联系在一起的。自从屈原吟唱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这动人的诗句,自从欧阳修写下“嘻嘻悲哉!此秋声也”的名篇《秋声赋》以后,秋总是与悲凉、肃杀、飘零这样的词语联系在了一起。受传统文化影响很深的鲁迅也不例外。在这篇文章中,秋夜的天空、秋夜下的枣树、落叶、小红花,无不浸润着秋的色彩,而这些色彩正是文中“我”的眼中所见,又无不浸润着“我”的心绪。本文正是鲁迅先生借这些景、物在抒写他的心灵独语。
(一) 天空——一个黑暗而悲凉的世界
在鲁迅先生的笔下,在文章的开篇,秋夜的天空是这样的:
这上面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睒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着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在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这就是“我”眼中的秋夜的天空。鲁迅先生对秋夜的天空似乎有某种偏爱,要深入理解天空在这里的象征意义,我们不妨与小说《药》开头对天空的描写做一对比。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
《药》中这段对天空的景物描写直接交代了当时的背景,从其描写中我们也可以读出其同样有着象征的意味,如“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这表明了这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这也正是对当时沉默的国人的真实写照。与之相对比,在以象征主义手法为主要特征的《野草》中的《秋夜》中对夜空的描写,其象征意味应该是很浓的。从其富有情感味的“奇怪而高”、“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冷眼”、“将繁霜洒在我园里的野花草上”等描写中,就不难让人们感受到其特点是:高远,冷漠,险恶。而这正是“我”眼中的世界——一个黑暗而悲凉的世界,因此这里的“天空”象征着黑暗势力,或者象征着当时黑暗的社会,而“我”对它则带着厌恶和仇恨的感情。
(二) 枣树——一个孤独而寂寞的斗士
枣树是《秋夜》中最突出的意象,在文中有两处对枣树的描写。第一处是文章一开始:“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还有一处是文章的第四和第五自然段: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还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了叶子,单剩干子,……但是有几枝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那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睒眼;直刺着天空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心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睒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第一处只是对园中枣树的一个总的交代,但这样的交代也很有特色。对这样的写法,分析家们有着不同的理解。日本东京大学丸尾喜常教授认为这是“给枣树这一物体赋予‘独立的人格’”,[2]这样的理解应该是非常准确而独到的,我认为从这样的描写中还可以隐约反映他内心的孤独。第四、五自然段对枣树白描的写法,就将作者眼中和心中的枣树形象直接描绘了出来:清醒——“他知道小红花的梦,他也知道落叶的梦”,他“理解这个世间的‘希望’与‘绝望’,他不去委身于哪一个,而是执着于现在”;[3]孤独——“他简直落尽了叶子,单剩干子”;疾恶如仇,悲壮——“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心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睒着许多蛊惑的眼睛”。这里枣树的形象就是一个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与黑暗社会斗争到底的孤独而寂寞的斗士形象,这也是作者所理想化的斗士形象。这样的形象不禁让人想起他在《药》中所塑造的夏瑜,在作者的字里行间,我们不难感受到“我”对枣树的敬意。
(三) “我”——一个孤独而愤懑的探索者
“我”在描写中时隐时现、贯穿全篇。这是一个线索人物,一个孤独而愤懑的探索者的形象。从表面看,处处写景,却处处有“我”,处处在描写“我”眼中的景,表达“我”的观感。鲁迅的散文和小说中时时出现“我”的形象,如果说散文集《朝花夕拾》中的“我”就是鲁迅自己的话,那么《野草》和小说《故乡》、《一件小事》、《祝福》等小说中的“我”就是鲁迅自己的影子,是鲁迅用“我”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用“我”的头脑在思考这个世界。在《秋夜》中,“我”的外在形象,于开篇即已出现:“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有两株树”,“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在这里隐隐现出一个怀着沉重而愤懑的心情的孤独者形象。这里的“我”与《祝福》中的不敢直接回答祥林嫂这世间有没有地狱的“我”的形象是多么相似。
“我”的形象再次出现是在文章的后半部分:“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周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到自己的房。”这段描写集中的体现出了“我”的彷徨,“我”内心的矛盾,“把握到了‘我’内部所隐藏着的激烈冲动,也表现出相互对峙的两种倾向,一是勇于直面这种冲动,二是试图回避这种冲动”。[4]这正是鲁迅彷徨的真实写照。到最后,“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已经不再讳言“敬奠”,表明态度。在昏暗的灯光的背景中,一个孤独的思想者形象跃然纸上。
从上面的分析中,我们可以体味到作者既孤独又悲壮、既彷徨又执着、既虚幻又清醒的复杂心绪,这就是《秋夜》一文鲁迅先生的心灵独语。而要倾听这心灵独语,我们则要读懂那脱尽了叶子的枣树,那知道“秋后要有春”的小粉红花,那做着“春后还有秋”的梦的落叶,那夜半的笑声,还有那“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的小青虫的背后的语言,因为这些景物无一不浸透了作家的情感,无一不在默默传达着作家的心声。不言其情而情自在其中,这应该是艺术表达的最高境界,《秋夜》就让我们真正体会到了鲁迅先生这高妙的表达艺术。
二、 《风筝》——在故事、细节、景物中表述自己的内疚与悲哀
如果说《秋夜》是鲁迅先生将自己的情感寄托于枣树、小红花、小青虫等形象之中,在景物的变化中抒发情感变化的话,那么《风筝》则是通过叙述一个故事,通过一些典型细节的描写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感的,在这篇散文中,景物只是深沉情感的依附,而不是情感的寄托和象征。这也使《风筝》呈现出与《野草》中的许多篇目不相同的特点。
(一) 故事——叙述自己的内疚
《风筝》的故事很简单,它叙述的是“我”的一件往事及其带给“我”的一段思想感情的经历。作品中的“我”向来不爱放风筝,甚至不准喜爱风筝的小弟弟放,还把他苦心孤诣做好的风筝粗暴的毁掉。多年后因偶尔读到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这事忽然出现在记忆中。而当“我”向小弟弟祈求宽恕的时候,小弟弟却什么也记不得了。
从这件小事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的痛苦和沉重,因为这件事是如此强烈的吞噬着“我”的心灵,因为“我”毁掉的不仅仅是一只风筝,而是一颗稚嫩的心灵,扼杀的是童真。作者在文中把这种行为称之为“精神的虐杀”,这是非常深刻的自我反省。而这使“我”心头更加的沉重的是当“我”渴望得到补救时,但弟弟却全然忘却。
(二) 细节——再现昔日情景
在这篇散文中有这样两个经典的细节:
“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
“很惊惶地站起来,失了色瑟缩着。……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折断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
仔细品读这两个有对比意义细节描写,就可以发现作者这样写的深意。第一个细节描写的是弟弟对风筝的喜爱:“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惊呼”、“跳跃”,这些都只是他看别人的风筝的表现,可以想像如果他拥有自己的风筝会是怎样的喜悦呢?第二个细节描写是“我”对弟弟最喜爱的风筝的毁灭:一个“折”字,一个“掷”字,一个“踏”字,传神地写出了“我”的一连串动作,十分形象地表现出了“我”的盛怒和狂暴,“我”的“傲然”与他的“绝望”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也就不难想像出当我毁坏他“苦心孤诣”的制作的风筝之后,对他会是怎样的打击?从这里我们就不难感受到细节的真正魅力。
(三) 景物——深沉情感的依附
景物描写在这篇散文中既是深沉情感的依附,在文中又起到了线索的作用,在文章的开头、文中、结尾分别有三处典型的景物描写:
“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杈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
“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在天上的点缀相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
“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
在这里,景物描写的目的不只是景物本身,而是在借景抒发作者内心的情。文章从在北京看风筝写起,由眼前景回忆起儿时江南放风筝的境况。而写北京的冬季虽一笔带过,却已为全文奠下了情感的基调;接着作者用浓笔写出了故乡放风筝的细细的情景,文末又将故乡的春天与异地的天空融在一起,写出了自己的感受。当年,小兄弟以风筝迎接春天,自己却演了一场精神虐杀的恶作剧,至今难以追悔!眼下的北国,虽然已是初春,但地上满是积雪,又哪有半点春意?这难道能不令人感到“惊异和悲哀”吗?那么,现在我的心灵的“春天”何在呢?这样的结尾没有给人留下一点光明,而更是让人沉重,因为作者深刻的认识到,这样的“精神虐杀”在当时不仅还广泛的存在,而更让人悲哀的是人们并没有认识到这样的行为的罪恶!而这样的结尾展现的正是贯穿《野草》的对“绝望”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渗透出“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
(四) 情感——失去谅解机会的悲哀
《风筝》在表达情感上有自己的特点,文中除通过细节和景物中表达自己的情感之外,还通过反省式的语言直接表达出自己失去谅解机会的悲哀:
“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这篇散文无论叙事、细节描写、景物描写,作者所要表达的都是其心灵的反省。作者写对放风筝的“嫌恶”,对小兄弟看放风筝的“可鄙”, 看到小兄弟做风筝时的“愤怒”,折断风筝离开时的“傲然”,其目的是为了对比出反思后的“沉重”和不得原谅后的“悲哀”。这里作者写心情时,用了“我的心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我的心只得沉重着”这样反复强调的语言,表达出了在失去谅解机会后的悲哀;作者在对这件在当时国人或许都会认为是小事的事,把它上升到了“精神虐杀”的高度,使鲁迅先生的这种自我批判达到了异常深刻的高度,作者写《风筝》,抒写出内心这些孤寂的心灵独语,抒写出久存于内心的罪恶感,或许正是为了在沉重的心灵上获得一丝的安慰。钱理群先生说,鲁迅的《野草》主要是对人的“个体生命”的凝视,是对作“个体”的人的生存困境的无情提示。[5]从这个意义上说,《风筝》可以说是最深刻的体现了《野草》一书写作的主旨。
鲁迅先生在《影的告别》中有这么一句话:“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这句话形象的表达了鲁迅先生战斗的决心,这样的决心可以说是贯穿了《野草》整部作品。从《秋夜》到《风筝》,我们感到鲁迅先生面对这黑暗的世界,从其字里行间,虽然我们可以感受到他的彷徨,感到他面对这个黑暗世界的些许无奈,虽然《风筝》的结尾让人有些寒意(或许这样的“精神虐杀”在今天都还不同程度的存在,这正是今天重读《风筝》的现实意义),但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在不断的抗争,他用自己深刻的反省告诉世人,反省自己的“罪恶”才能改变自己;在《秋夜》中作者用在枣树的挑战面前,“天空回避了,本要阻挡的月亮也暗暗向东边躲去”的意象告诉人们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枣树”这样的斗士存在,黎明的到来是必然的。重读《野草》,聆听先生孤寂的心灵独语,在物欲横流的今天,是对我们精神的一次洗礼,心灵的一次净化,这或许是鲁迅给今天的我们留下的一笔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参考文献:
[1][5]于仲达.后鲁迅时代的精神突围[M].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4.
[2][3][4][日]丸尾喜常.野草解读[J].文学评论,19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