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佛教史学[1],是随着佛教在中国的传布与发展逐渐形成的。它一方面适应着佛教在中国传布的需要,另方面又深受中国传统史学的影响。通常人们只把它作为佛教史的一个分支,仅从佛教史、社会史等角度来审视某些佛教史籍的史料价值,却很少从历史学的角度来考察这些史籍的史学意义。其实,佛教史学应该属于交叉学科。这里,从史学发展的角度来谈一点关于佛教史学的发展源流。
佛教自汉代传入,经魏晋南北朝至唐,达到鼎盛。宋元时期,又有新的发展。随着佛教在中土的长足发展,佛教史籍编纂逐渐呈现出三个阶段:东晋至唐初出现记录佛事的史籍,唐代佛教史籍范围不断拓展,宋元时期佛教史籍体裁不断完备。
一、最先记录佛事的史籍
佛教自汉代传入,经魏晋南北朝至唐初,西行求法高僧携回大批梵文佛经,译经水平不断提高,逐渐运用儒学注经的方式对佛经进行注疏,同时编纂各种工具性的著录。在这一过程中,自觉记述各个教派、众多名僧史事的文字、撰著不断涌现,反映着佛教史学的形成。
东晋南北朝时期,最先推出的记录佛事的史籍,大体有四种类型:一是有关佛教史的著述,二是关于阐扬佛理的史籍,三是记述佛教在中土传布的史籍,四是官方史书的记载。
一、有关佛教史的著述,东晋、南朝时期主要有《佛国记》、《释迦谱》。
《佛国记》1卷,沙门释法显撰。又名《高僧法显传》、《历游天竺记》。法显(约337-约422),俗姓龚,平阳武阳(今属山西临汾)人。“常慨经律舛阙,誓志寻求”。东晋安帝隆安三年(399),与同学等,“发自长安,西渡流沙”,越葱岭、度小雪山,“自力孤行,遂过山险”,遍历天竺及师子国。义熙八年(412)回到青州长广郡牢山(今山东青岛崂山),第二年至京师建康(今江苏南京)。《佛国记》为其西行求法,前后15年所见所闻。“凡所经历三十余国” [2],不仅是4世纪亚洲佛教史的重要著述,还是中国与印度、巴基斯坦、尼泊尔、斯里兰卡等国交往史的重要著述,也是中国现存史书中有关陆海交通最早、最详细的记录。“叙述古雅”,为游记的杰出代表,深受中外学术界重视。
《释迦谱》,僧祐撰。僧祐(445-518),本姓俞,其先彭城下邳(今江苏邳州)人,父世居建业(今江苏南京),《高僧传》卷11有传。“造立藏经,搜校卷轴”,开佛寺收藏佛教文献之先,撰有《出三藏记集》、《释迦谱》、《弘明集》等。《释迦谱》,是在当时谱系之风影响下出现的第一部记叙释迦族世系传说、释迦一生事迹至阿育王时佛教传布情况的专门著述,为中国撰著佛传之始。据唐代《开元释教录》卷6著录,此书有广、略二本,广本10卷,略本5卷。
二、关于阐扬佛理的史籍,主要有南朝时僧祐《弘明集》。
《弘明集》14卷,序云:“道以人弘,教以文明,弘道明教,故谓之《弘明集》。”选辑自东汉末至南朝梁阐扬佛理的论著,并保存有反对佛教的论著,如范缜《神灭论》等。入录共百人,僧人19。从文学的角度讲,颇类《文选》一类的总集;从史学的角度说,则近似于《尚书》记言体。
三、记述佛教在中土传布的史籍,以僧尼传为主,包括寺庙兴废。
1、僧尼传,以慧皎《高僧传》、宝唱《比丘尼传》为代表。
高僧传的出现,肇自晋代,真实记录了佛教在中土传播的实际。高僧传,见于著录的有虞孝敬《高僧传》6卷,释宝唱《名僧传》30卷,释慧皎《高僧传》14卷,释法进《江东名德传》3卷,王巾《法师传》10卷,裴子野《众僧传》20卷,释僧祐《萨婆多部传》5卷,释宝唱《尼传》2卷等。此外,还有名僧个人传记,如《梁故草堂法师传》1卷,《法显传》2卷,《法显行传》1卷等。其中,宝唱《名僧传》30卷,著录425位僧人,为最早的综合性僧传,但至宋代以后散佚,流传日本者仅存1卷抄本。
宝唱之后,慧皎《高僧传》14卷为现存高僧传系列之首。慧皎(497-554),不详姓氏,会稽上虞(今属浙江)人,《续高僧传》卷6有传。其书卷14《序录》对当时沙门或官员所撰“名僧传”、“僧史”等有简要介绍,较《隋书·经籍志二》杂传类著录为多,足见其搜集之广。自序其书体例如下:
开其德业,大为十例:一曰译经,二曰义解,三曰神异,四曰习禅,五曰明律,六曰遗身,七曰诵经,八曰兴福,九曰经师,十曰唱导。
前八科均有论、有赞,“经师”、“唱导”二科有论无赞。“论曰”概述本科主旨、沿流,评价成就突出的僧人,反映佛教传入中土在这一方面的情况。卷14为《序录》并各卷高僧正传目录,末附王曼颖与慧皎书札及慧皎笔答。关于其书命名,有这样一段文字:
自前代所撰,多曰名僧。然名者,本实之宾也。若实行潜光,则高而不名;寡德适时,则名而不高。名而不高,本非所纪;高而不名,则备今录。故省“名”音,代以“高”字。[3]
僧人以有德之隐逸者为高,慧皎选择入传僧人的标准,不取“寡德适时”即仅有知名度而少德者。作为迄今所存最早、最完备的高僧传,著录东汉、三国魏、吴、晋、北魏、后秦、南朝宋、齐、梁九朝高僧正传257人、附见274人。但因南北分隔,所记众僧以江南为多,北魏高僧仅得数人。就南朝而言,所记梁僧亦为数不多。
统观全书,以一篇篇高僧传记,表现出东汉至南朝梁初佛教的风貌、思想演变以及对于当时社会的影响。传中有关中印文化交流,中亚历史、地理,乃至南北朝史的记述,均有重要学术价值、史料价值,可与“正统”史书相互参证,补其不足。
所谓“释宝唱《尼传》2卷”,即传本《比丘尼传》4卷。宝唱,俗姓岑,吴郡(今江苏苏州)人,《续高僧传》卷1有传。梁武帝天监九年至十三年(510-514),撰《名僧传》31卷,又撰《比丘尼传》4卷。中国比丘尼始于西晋末凈检,自后代有其人。宝唱《比丘尼传》是第一部比丘尼专传,而且为民国以前中国惟一一部比丘尼传,著录晋、南朝宋、齐、梁四代比丘尼65人,附见51人,依时代先后,不分科目。因南北隔绝,书中所记多为江浙地区比丘尼。其中,一些比丘尼与皇室、王公颇有交往,足见其在上层社会的活动与影响。“妙音尼为(殷仲)堪图(荆)州”事[4],可从《晋书》中得到印证,即是明显一例。
宝唱、慧皎开了中国佛教史学传写名僧、高僧和比丘尼之先河,影响远及唐、宋、元、明乃至民国,形成高僧系列史书。大凡此间问世的高僧传,都有这样三方面的价值:一,保存大量中西交通史的珍贵材料;二,可补史传记载之不足;三,提供研究佛教史的基本史料。
2、记寺庙兴废,以《洛阳伽蓝记》最为著名。
《洛阳伽蓝记》5卷,北魏杨衒之撰。伽(qie)蓝,梵语“僧伽蓝摩”略称,意为寺院。杨衒之,史无传,杨或作阳,或作羊,家世、爵里、生卒年均无考。书首所署官衔“魏抚军府司马杨衒之撰”,书中自述“自永安中衒之时为奉朝请”,“武定五年,余因行役,重览洛阳”,仅此而已。《广弘明集》卷6《叙列代王臣滞惑解》,首叙唐傅奕,引古来王臣讪谤佛法者25人为《高识传》,一帙十卷,有杨衒之小传,谓其为北平(今河北满城)人,元魏末为秘书监,见寺宇壮丽,损费金碧,王公相竞,侵鱼百姓,乃撰《洛阳伽蓝记》,言不恤众庶也。
据书序“武定五年,岁在丁卯,余因行役,重览洛阳”,“今日竂廓,钟声罕闻。恐后世无传,故撰斯《记》”,则其书撰写当在东魏孝静帝武定五年(丁卯,547)。
北魏洛阳的40年间,先是佛寺众多、壮丽,如今残破、凄凉;先前为王公、庶士挥霍无度的一大都会,眼下是农夫、牧竖耕种歇息的一片废墟。字面写洛阳佛寺盛衰,文心为北魏政权兴亡!不仅撰写主题明确,而且编纂有致,书序写道:
然寺数最多,不可遍写。今之所录,上大伽蓝。其中小者,取其详世谛事,因而出之。先以城内为始,次及城外,表列门名,以远近为五篇。[5]
根据这一编纂体例,人们可以准确地绘制出北魏京城洛阳图,并按照城门方位、城内外里坊远近,标注出书中所记伽蓝以及宫殿、官署、名胜的具体位置。
既以佛寺为主,重点突出,又用注释或追溯的手法,记每寺历史或故事,间或有相关神话、异闻。这决定其书具有两大特点:一、通过佛教寺塔兴废,反映北魏洛阳40年间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的真实。二、所记神话、异闻,绝大多数独立成篇,为志怪小说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
四库馆臣评论说:“其文秾丽秀逸,烦而不厌,可与郦道元《水经注》肩随。其兼叙尔朱荣等变乱之事,委曲详尽,多足与史传参证。其他古迹艺文,及外国土风道里,采摭繁富,亦足以广异闻。”[6]其所采“外国土风道里”,则不仅仅“以广异闻”,而是具有重要学术意义。卷5城北,仅记2寺1里。其记禅虚、凝圆2寺不足200字,而记闻义里则为全书最长的长篇。这样开头:“闻义里有敦煌人宋云宅,云与惠生俱使西域也。神龟元年十一月冬,太后遣崇立寺比丘惠生向西域取经,凡得一百七十部,皆是大乘妙典。”以下记其行程。篇末记道:“衒之按惠生《行纪》事多不尽录,今依《道荣传》、《宋云家纪》,故并载之,以备缺文。”惠生西域求经,是法显之后、玄奘之前中国佛教史、中外交通史上的一件大事,《宋云家纪》、惠生《行纪》、《道荣传》等均已失传,《洛阳伽蓝记》“以备缺文”,成为惟一珍贵史料,深受海内外学术界重视。
四、官修史书记载,一是《魏书·释老志》,二是《隋书·经籍志》。
《释老志》1卷,为《魏书》独创,集中反映了北魏的宗教政策以及佛、道二教的发展演变趋势。志序从“佛道流通之渐也”开始,说明“浮屠正号曰佛陀”,简要介绍其“经旨”、服道者情况、佛祖世系、诸佛法身等基本知识。自东汉章帝始,历述佛教传入、经卷翻译等情况。佛教对北魏社会的影响,是其记述的重要内容,是为一篇北魏佛教兴衰史。指出:世祖太武帝毁佛,只看到佛教“至使王法废而不行”的一面;高宗文成帝修复佛法,只看到佛教“助王政之禁律,益仁智之善性”的一面。同时,记录群臣以传统观念反佛、从国计民生出发反佛的不同上奏,反映当时兴佛、反佛的种种争执。
篇中对有影响的高僧,如鸠摩罗什、法显、昙曜、师贤等,均叙其事迹。各个时期“以义行知重”或“见知于当时”的沙门,均列其名。最后作以总结:
魏有天下,至于禅让,佛经流通,大集中国,凡有四百一十五部,合一千九百一十九卷。正光已后,天下多虞,王役尤甚,于是所在编民,相与入道,假慕沙门,实避调役,猥滥之极,自中国之有佛法,未之有也。略而计之,僧尼大众二百万矣,其寺三万有余。流弊不归,一至于此,识者所以叹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