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易顺鼎;山水诗;审美型;寄托型;多样化
Abstract:Yi Shunding is a high achiever of landscape poetic creation in modern China. His landscape poems are rich in content,not only depicting the beauty of nature from different angles,but also expressing his subjective emotions. In addition,his creation is perse in style,form,language,etc. In a word,he surpassed his contemporaries with his rich content and persified artistic expressions,which help to establish him as a master among landscape poets.
Key words:Yi Shunding;landscape poems;aesthetic;emotional;persify
一
易顺鼎(1858—1920年),字实甫,号哭庵,湖南龙阳(今汉寿)人,近代著名诗人。少时被视为“神童”,成年后却屡困场屋,五应会试均报罢,无奈以捐官身份步入官场,亦仕进艰难。甲午战争爆发,他几次舍生渡海,欲保台湾,终无功而返。此后近20年,他先后在湖南、广西、广东等地任职。辛亥革命后回到北京,一度供职于袁世凯政府,每日流连于戏馆歌楼,与友人诗酒唱和,1920年病逝。
易顺鼎是近代中晚唐诗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但其诗风格多样,并非尽法中晚唐;其论诗亦重独创,尝言:“盖尘羹土饭、人云亦云之语,虽数十万首亦作不完,何必千手雷同、图费纸墨乎?”(《琴志楼摘句诗话》)对代表作《四魂集》,易因“自信此集为空前绝后、少二寡双之作”而与“极口毁之”的王闿运、樊增祥两位诗友争辩,且颇以自己“用意皆新,似亦未经人道过”(《琴志楼摘句诗话》)的诗句得意。此外,用典精切、属对工巧、设色奇丽也是易氏重要的诗学主张。
易顺鼎“平生作诗万余首,刊诗集七十二卷”(王森然《易顺鼎先生评传》),约30部,但多已散佚,今存易诗不足三千首(《琴志楼诗集》前言),其中所占比重最大、最具特色的是山水纪游之作。他自称“生平所为诗不下数千首,盖行役游览之作居其大半,而山水诗尤多”(《琴志楼诗集》附录二),今存易诗中山水之作几近三分之一。易顺鼎一生所行不止万里,幼时即随父远行,青年时代又辗转奔波于京师、父亲不断变换的任所与自己任职地之间,几乎无一年不出行。除东北与西北地区外,神州各地几乎都留下了他的脚印。且其“生平好游山水”(《琴志楼诗集》附录二),故每到一地必登名山,临胜水,于山水之间讴歌吟唱,留下了大量的山水佳作。易氏山水诗创作可分为甲午战争爆发之前所作与50岁左右于广东任职期间所作前后两期,以前期为多。山水诗集除《琴志楼游山诗集》外,还有《蜀船诗录》、《林屋诗录》、《庐余集·岭南集》、《岭南集补遗》、《甬东集》等集;《丁戊之间行卷》、《吴蓬诗录》、《樊山沌水诗录》、《巴山集》、《广州集》中也有数量可观的山水诗,其他诗集中亦有山水诗零星分布。
二
易顺鼎生长于太平天国运动至民国初建的近代中国,民族的危亡、社会的动荡时时冲击诗人心灵,在其创作中留下印记。因此,易氏山水诗一方面继承古典山水诗的传统,描摹水光山色以表现自然之美;另一方面又自觉采用龚自珍所开创的近代山水诗范式[1],在山水中寄寓诗人的政治情怀及其他情志。
(一)寄托型山水诗
以山水寄寓个人情怀,写“有我之境”,是易顺鼎山水诗的主要范式。在《庐山诗录自记》中,易顺鼎称“饱历世变及忧患危苦,悉以身世之故,寄托于山水之间”,“陈君伯严以魏默深山水诗比之,谓能独开一派。不知魏诗皆在山水之内,而余诗尚有在山水外者”(《琴志楼诗集》附录)。忧国伤时、羁旅思乡、怀古情思与隐逸情怀等在其山水诗中时有展现。这些作品“趋重性灵”(王森然《易顺鼎先生评传》),在模山范水中寄寓情志,可称为“寄托型”山水诗。
1.政治情怀
易顺鼎出生于官宦之家,父亲易佩绅爱国忧民的儒家思想对他影响很深。面对日益凋敝的河山,他青少年时代就立下“抚剑望神州,誓扫海氛恶”(《琴志楼诗集》卷4)(注:参见易顺鼎著,王飚校点,《琴志楼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以下所引诗作出处同此书者,只注明卷数。)的抱负,入京会试途中留下的山水之作多贯注了政治激情。作于光绪九年(1883年)的《渡滹沱作》(卷4)写道:
惊沙上下如奔梭,马前已是滹沱河。明明白日忽走匿,暗暗黄云相荡摩……平生游踪忽枨触,到此奇气难销磨。汉家中兴惨澹处,尚思跃马横琱戈。英雄成功信有数,天意启圣知无他。男儿报国身手在,神州入望疮痍多。安能瑟缩短檠底,笺释恶池与亚驼。
滹沱河奇险之境激荡起诗人胸中难以消磨的英雄“奇气”,虽然为施展生平抱负漂浮不定,饱尝羁旅之苦,但神州大地满目疮痍,七尺男儿怎能袖手瑟缩?作品抒写了诗人不计成败、不畏险恶、勇往直前、热血报国的豪迈情怀。光绪二年(1876年)所作的长篇歌行《渡黄河作歌》(卷1)则表现了他对时局民生的热切关注。诗歌驱遣青虬、翠螭、嫦娥等神话形象,写在“雪花乱打篷窗粗”的恶劣环境所历惊险之境,天宫龙宫并驰笔端,空间阔大,气魄宏伟,充满奇幻色彩;篇末诗人想象“倒骑麒麟谒玉皇”之情境:
狂生伏地呼不起,愿贡微诚达天耳。年来大河南北水患何频仍,饥无食而寒无衣者,孰非我皇覆载生成之赤子。胡为法宫高拱置若罔见且罔闻,坐令白叟黄童辗转流离沟壑死……更生千百循良佐圣朝,殷勤抚字苏疮痏。
面对惨状万端的黎民,青年诗人既痛心于在位者对人民惨状不闻不问,更痛心于无救民于水火的循良辅佐朝廷。对不答诗人质问却“笑谓先生且休矣,何事干卿乃如此”的“玉皇”,诗人愤慨异常,于结尾发出沉痛呼告,表达了对民众的深切同情与对在位者的愤恨。诗篇寓时事民情于山水及想象世界,黄河苍茫无垠、险象环生的实景与天上神仙、海中龙宫的虚境彼此交融,自然景象的险恶与现实社会的黑暗互相映衬,主观之情与客观之景浑然合一、意象生动、境界阔大,既有李白歌行体之遗风,又颇得杜诗忧民情怀之神髓。
值得注意的是,易顺鼎这些满怀政治激情、热切关注民生的诗作大多作于青壮年时期,其时诗人虽然科考屡次落第、仕进颇多周折,但救国豪气尚存。奋力保台失败后,易顺鼎渐渐心灰意冷,此前激昂的报国热情为救国无望的悲痛所取代,“江湖载酒十年游,销尽雄心不自由”(《由沙市至荆州城外作》卷12)正是诗人后半生心境的写照。
2.羁旅思情
为实现济世安民的抱负,易顺鼎大半生都在东奔西走,他常年鞍马劳顿,混迹于山水之间,因而表现漂泊行役之苦的佳作甚多,如《黄牛庙前遇雪》、《淮浦夜泊》、《和答程六》等。这些作品善于将诗人的主观之情融于客观之境,以景衬情,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淮浦夜泊》(卷9):
夜船吹笛水东流,节近黄梅更可愁。千里淮天篷背雨,一星吴火驿边楼。风花三月连扬子,烟草孤帆宿楚州。此景但教图画看,少年还白几分头。
诗写作者黄梅时节于千里雨丝中对一星灯火、孤帆独宿之境,以夜半笛声、黄梅之雨及茫茫淮天、一星吴火等景象烘托渲染游子无边无际的羁旅愁思,读之令人动容。
“万里辞家只一身,故山魂梦总酸辛”(《将渡黄河即事书怀》卷10),在山水中寄寓思乡之情,贯穿易顺鼎创作的始终。《华容渡湖》、《南山》、《立冬日沙洋夜泊》等皆为佳作。如《华容渡湖》(卷9):
故国东向路漫漫,楚客扁舟泛木兰。春水方生宜速去,好山如画独来看。离人望远伤心目,旅雁思归惜羽翰。回首故国三百里,不知青隔几烟峦。
面对融融春水、如画好山,诗人因独在异乡、归思难禁而无心赏玩。此诗以春日之美景反衬故园愁思,“以乐景写哀”,其情愈切;颈联与柳永“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八声甘州》)之词异曲同工。但易氏更多的思乡之作是情景合一的,即哀情哀景,水乳交融。《魂南集》之《十叠渝关唱和韵四首》(其一)(卷10)堪称典型,诗云:
去国离乡意若何,扁舟散发弄沧波。零丁洋远家何在,思子台高泪痕多。清浅东溟重对此,凄凉南斗独看他。天风海水真无赖,唤起蛟龙与和歌。
诗作于渡海保台途中,其时诗人尚居母丧,国难家难并交于心,沉痛之情可想而知;更兼于天风海水之中扁舟远渡,凄凉之状流于字里行间。作品在国难的大背景下展现思乡之情,愈见沉痛。
3.隐逸情怀
山水与隐逸自古就有不解之缘,青年时代的易顺鼎诸多作品表达了他对山林园泉的企慕向往之情,《峡中舟望》、《游峡州三游洞》等是此期代表作。《峡中舟望》(卷5)云:
矫首青霞思不群,船窗终日对氤氲。崖间乱蕊红如叶,树里空烟白似云。峭壁倚江连复断,飞泉争道合还分。看山若得移家住,清绝猿声亦愿闻。
诗作展现了舟行峡中所见之景:山上超逸之青霞、山间氤氲之白雾、崖间红蕊绿树与飞溅泉流交织成一幅色彩明丽、空濛飘逸的立体画面,对此美景,诗人不禁产生移家其间的想法。全诗视听结合,动静相衬,色彩明丽,饶有画境之美。
青年易顺鼎虽企慕山林但并无真正归隐之意,其时诗人满怀凌云壮志,正欲施展才华为国效力,因此“湘山尚有移家约,招隐年年愧未能”(《湘真姊全家春日游榕山图》卷2)。然而5次会试报罢,所捐之官亦难有作为,积极入世的雄心一点点被消磨掉。光绪十六年(1890年),他于庐山筑琴志楼,自号“活死人”,制楹联云:“筑楼三楹,筑屋五楹,漱石枕泉聊永日;种兰千本,种梅百本,弹琴读易可终身。”作于此前的《将归庐山歌》(卷9)充分展示了仕途失意时诗人的心境:
吁嗟乎!人生不能游遍五岳非奇福,安用牛腰载诗添旧束。人生不能读破万卷非奇才,安用凤尾画诺标新裁……已愁漂泊损朱颜,复恐蹉跎成白首。不如诛茅匡庐五老之峰顶,采药石梁三叠之泉边。闭户著书乐复乐,遗世独立仙乎仙。时人可望不可即,惟见香炉腾紫烟……
诗歌纵横捭阖,气势飞动,多处化用李白诗句,更具李白歌行神韵,归隐之意流于字里行间。但是,诗人此时所谓“归隐”,乃是在仕途失意时的牢骚之言,甲午海战后他重又积极投身于救国运动即可说明其济世之心并未死去,只是没有施展的机会。然而拼死保台的失败与此后十余年无足轻重的地方官生涯,让易顺鼎的政治热情彻底熄灭。写于57岁时的《入劳山至柳树台作》(卷19)在描绘山中美景后,发出“坐对神州成袖手,英雄惟合老烟霞”的慨叹。暮年的诗人再也没有往日的政治激情,对动荡不安的时局,也不再关心,虽身在官场,不过是为稻粱计,这也正是晚年易顺鼎整日留恋于歌楼戏馆、沉湎于诗酒歌戏的深层思想原因。山水诗中的归隐思想由“企慕”到“不得已”到“自觉”的变化过程体现了易顺鼎一生政治思想变化的轨迹。
4.怀古幽情
易顺鼎的山水诗中还有大量怀古之作,即在山水景物中融入思古幽情,追慕古贤与风云人物,评论历史事件,寄寓诗人对历史与现实的深沉思考。历史人物与事件的加入,既赋予山水景物浓厚的文化意韵,又扩大诗歌表现的时空范围,使诗境恢弘阔大,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此类作品有《燕赵道中作》、《虎丘》、《钱塘杂感》、《登香炉峰作》与《宿冲虚观》等。如《燕赵道中作》(卷4):
虎踞龙盘一太行,千年倦眼阅沧桑。云连绝塞无边紫,日照浑河分外黄。不见漆身酬智伯,空闻金骨市昭王。残衫破帽休相笑,添得幽并气莽苍。
诗写太行山脉在云气与日照的辉映下屈曲雄浑之景,首联即点明千年太行阅尽人世沧桑的意旨。颈联怀古,举战国智伯客豫让漆身吞炭为智伯报仇与燕昭王千金买马骨以纳贤良之史事,说明历史风流人物已烟消云散,只有太行山幽并苍莽之气依旧如故。全诗将太行山置于广阔的时空背景下,在历史的追忆中抒发人事短暂、自然山水常存的感慨。《登香炉峰作》(卷7)在香炉峰云雾氤氲、瀑布飞泻的情境中怀想李白、白居易,借思古幽情升华香炉之美;《虎丘》(卷4)因眼前古迹引发诗人对吴越争霸与真娘、紫玉等的缅怀,表达他对历史人生的深沉思索。
怀古型山水诗,体现了易氏深厚的文化意蕴与深湛的史思,这与其“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才与境皆足以相发明”(《琴志楼诗集》附录二)的文化修养密不可分。
此外,易顺鼎还在山水诗中寄寓失意情怀,也以山水记友情与亲情,如《忆孟存》、《湖外》等,因所占比重不大,兹不详述。
(二)审美型山水诗
易顺鼎对山水景物作客观描摹的审美型山水诗,旨在展现自然山水形态各异的美学风貌,表达诗人审美愉悦之情。此类诗作体制多样,风格各异,成绩斐然。其中最为人称道者是易氏36岁时手录的《庐山诗录》,张之洞特赞赏之,评曰:“此卷诗瑰伟绝特,如神龙金翅,光采飞腾,而复有深湛之思,佛法所谓真实不虚而神通俱足者也。有数首颇似杜、韩,亦或似苏。较作者以前诗境益臻超诣,信乎才过万人者矣!”(《琴志楼诗集》附录二)《庐山诗三十二韵》、《雨中山行》、《青玉峡龙潭》与《栖贤涧石歌》等作享誉尤高。《雨中山行》(卷9)描摹雨中庐山独特的景致:在天雨的洗礼下,庐山一改往日静谧,“酣叶摇天声,怪石挟溪怒。百霆与千雷,暝斗林壑语”,树叶、流溪、山石、林壑皆借天水之势焕发出郁勃雄健之生气。诗以声响展示雨中庐山飞动的气势,雄勃之气不可遏制。《青玉峡龙潭》(卷9)写庐山之水亦颇为雄劲:
苍崖天一围,径转吐雄瀑。灵山孕真源,金膏出其腹。奔云从空来,数里势屡曲。意嫌鸿蒙隘,未肯受迫束……地深云霞幽,自暮抵朝旭。如闻清猿啼,下饮涧水渌……
诗从青玉峡之幽险与龙潭上部径转雄浑的瀑布落笔,烘托出龙潭幽深而不失雄壮的气氛;如奔云于九天悬落的瀑布与屈曲盘旋数里的龙潭水势,一上一下,参差错落,构成了一幅颇具立体感的山水图画;“意嫌”两句之想象可谓瑰伟绝特,且赋龙潭以人性,实为画龙点睛之笔;后半从形态、声音入手工笔刻绘龙潭,沉着而超妙,似有神助;篇尾表达诗人对江山美景“终老难餍足”的情义。全诗沉雄跌宕,复有幽深灵动之致,张之洞谓其“可称伟观”,非虚言也。
同为写水,游衡山所作《朱陵洞观瀑布》(卷11)则以奇特瑰丽之想象取胜。诗写衡山瀑布,首句“急雷”、“群龙”、“破”、“飞”等词即为全诗奠定气势飞动、声势浩大的基调;下以龙女择婿之屏帏、龙王添妆之百宝、鲛人涕泪与倒悬海水喻飞泻飘洒之瀑,聚神话传说人物于笔端供己驱遣,机杼独出,想落天外;“欲使下土无灾禨”又将读者从自然景物拉入社会生活中,亦真亦幻,时空交错,令人眩目;诗歌后半铺叙山涧红烟翠雾与琪花瑶草之美,表达诗人学道终老其间的愿望[2]。
易顺鼎善以歌行体来展现山水的雄奇之美,前期山水诗中整齐的五七言歌行较多,后期山水诗总量不及前期,但歌行的比重却大大增加,且句式灵活多变,尽显长篇歌行的优势,故程淯称其“晚岁所为诗,轶荡淋漓,闳而弥肆,如散花天女,信手拈来;如万里黄河,泥沙并下”(《琴志楼诗集》附录二)。《游白水门观瀑布作歌》、《雨中发小白岭宿天童寺作歌》、《燕岩歌》等均为佳构。仅以《雨中发小白岭宿天童寺作歌》(卷14)为例以见一斑:
五月初六日,冒雨出黄龙。六月初十日,冒雨入天童。我疑天童之雨来自罗浮峰,不然何以三十余日、数千余里与我相追从。君看天童瀑即罗浮瀑,天童松即罗浮松。天童之峰芙蓉几百朵,即是罗浮四百三十三朵青芙蓉。西云育王锁,东云天童封。松耶云耶瀑耶皆化为白龙。云之龙横,而松瀑之龙纵。电如万蛇,雨如万峰,雷如万鼓,水如万舂。但见万壑走怒湍,千崖悬飞淙。山倾复海倒,我适当其冲……山已沐浴为我更沐浴,洗去俗尘兮万斛,胜倾美酒兮千钟……
叶昌炽称易顺鼎“一枝好笔,如天马行空,不可羁勒”(《琴志楼诗集》附录三),此诗堪称范例。诗篇汪洋恣肆,千岩万壑、怒湍飞淙、山间之瀑松峰云与雷电雨水交织成瑰奇动荡的画面,既具声响,又备形态,天童山飞动的气势、旺盛的生命力尽在眼前;审美愉悦的表达,客观上烘托了自然之美,同时也展现了诗人的豪气与欲去俗尘的情怀;整散相间的句法、散文与楚辞句式的注入,便于诗人抒发狂放雄肆的情感,此类作品“气魄之大,结构之精,则真一时无两矣”(《琴志楼诗集》附录三)。
易顺鼎以五七言古体与长篇歌行表现山水雄放奇险之美的作品特多,这与其个性是分不开的。他天才横溢,生性豪迈,狂放洒脱,被世人视为“奇才”、“奇人”,此类淋漓恣肆、雄奇豪放之作恰恰是他豪放不羁、飘逸不群个性的写照;然实甫生乱世之中,仕进屡遭困厄,满腔爱国热情无处伸展,故而其诗在雄放之中尚有奇崛诡诞之气。
易氏山水诗亦不乏优柔轻婉之格。如《山中作》(卷9):
急雨过东皋,流水声可喜。空林出烟火,万树绿如荠。犬吠柴门外,鸡鸣竹篱里。屋角见南山,悠然片云起。时逢农丈人,或遇村夫子。得非辋川庄,否即柴桑里。
诗写雨后山中之景,化用陶渊明、刘长卿等山水田园诗人的诗句诗意,但自然流畅,无生硬之感;篇末以辋川庄、柴桑里点明世外桃源之旨,恰恰体现了易顺鼎“无一字无来历,又无一字用僻典,又无一字稍杂凑而不浑成”(《琴志楼摘句诗话》)的诗论主张。此诗恬淡古朴,颇具魏晋遗韵。再如《竹林关》(卷12)写于袅袅炊烟中乘一叶扁舟穿行于万山之中的悠然情怀,“小舟如一叶,流出万山中”,风格轻逸俊秀,境界悠远。《乘月由诸庵返》(卷14)则颇近唐音:“溪声流出万松间,故作风涛送客还。今夜碧天凉似水,满身明月下空山。”悠扬流畅,清丽自然;“风涛送客”句性灵独出,颇具情韵。其他如“山樵拾桐子,崖佛守莲花”(《舟过湘河崖上有香花洞》卷12),“潭流菊水远,县入蓼花深”(《淅州厅在丹水北岸》卷12),“树树松如画,村村水似琴”(《访灵峰育王两寺纪游》卷14),“红是斜阳绿垂柳,秋魂化作美人来”(《十刹海书所见》卷18)等句,或宁静,或旷远,或明朗,或秾丽,皆形象鲜明,优美如画,别具神韵。这些风格清丽自然、优美平和的作品大多出现在易顺鼎后期山水诗中,艺术技巧较前期同类作品也有很大提高,这固然与诗人创作经验的不断积累有关,更与中年后诗人仕进之心渐冷、心境渐趋平和的思想密不可分。
此外,易氏有部分作品描绘梦境或画中所见之山水,此种山水并非其亲历的真正山水,可称为虚构型山水诗,《自题秋山捉蝶图》、《为何润夫京兆题画二首》、《夜梦复入一山得此诗》、《三石梁观瀑》等均为此类山水诗。如《为何润夫京兆题画二首》之《云林听泉》(卷11)云:
飞来峰下夕阳黄,草木初春发异香。红叶尺余供茗灶,青苔寸许作琴床。离尘暂得耳清静,说法如闻舌广长。他日湖山归管领,旧时泉水再平章。
诗为题画而作,但展现在读者面前的与真正的山林景象并无二致。前4句写景,首句呈现旷远阔大的背景;“红叶”两句选取色彩明丽的意象进一步渲染描绘,红叶为灶、青苔作床又彰显画中人潇洒高洁的情怀,此联属对工巧,设色奇丽,体现了易氏的诗歌美学追求。后4句述怀兼发议论,表达它年归山之愿。《夜梦复入一山得此诗》(卷3)记梦入秋山所见夜景,“万烟白云终,一星明月始。松光凝暗绿,花意动凉紫”,虽是梦境但景物颇为真切。易顺鼎另有一首虚构型山水诗较为独特,乃他人游山无诗而易氏代作所得,诗歌凭借回忆、想象,描绘雨中衡山之景,声貌并现,远近结合,亦真切动人。
三
易氏的山水诗体制多样,内容丰富,在艺术上亦独具特色,可称道处颇多,难以尽述,以下仅就其最明显的特征即艺术手法的多样化作一探讨。
首先,美学风貌多样化。实甫曾常年漂泊于江山湖海,各种情境下的山水多为其所亲历,其诗作常常将山水放在特定环境氛围下进行渲染铺排,以自然界的各种物象如风雨、雷电、飞雪、月夜等为衬托,全方位、多侧面地展示各种情态下自然山水之美。风雨之江、雪夜风涛、雷雨山景、山上云海、山海霞光、夜山、月山等特定情境中的山水,在易氏瑰丽的诗笔之下散发出奇异光彩,世称其“游览之作诡奇恢丽,世无其匹”(《琴志楼诗集》附录三),非虚言也。以展现山水多样的美学风貌而言,易氏的成就是其他山水诗人难以企及的。
其次,艺术风格多样化。易氏“平生诗屡变其体”(《琴志楼诗集》附录三),其山水诗或雄壮,或恬淡,或沉郁,或恣肆,或秾丽,或质朴,“或古或今,或朴或华,莫能以一诣绳之”(《琴志楼诗集》附录一),呈现出多样化的艺术风格。易顺鼎师法前代的文化遗产,采取转益多师、不拘一隅的态度,其诗自《诗》、《骚》至魏晋唐宋等大家无所不学,学无不似,因而风格各异。因注重独创,所以虽然其部分作品尚有模仿前人的痕迹,但大多诗作都能融合诸家之长,自铸伟辞。
再次,体制多样化。易顺鼎山水诗从五七言绝句至五七言律诗,从五七言古体到杂言歌行,长篇短制,无所不有;此外,有些作品还通篇采用楚辞体,如《丹溪操》等,而《三峡竹枝词》等作品则完全采用民歌民谣的体制。且易氏善于因景设体,他常常依据所绘山水的特征来选择诗歌体制,如写雄峻之高山与壮阔之江海多用长篇歌行与五七言古体,写地方小景则用绝句与律诗形式,皆能恰如其分地表现山水景物的特征。
最后,语言风格多元化。易氏山水诗中,除用五言、七言、杂言体外,还有四言体(如《琴志楼诗》卷9)、九言体(如《夜泊作》卷3)等。易氏还将散文的句式、楚辞的句法、民歌的语言等揉入山水诗中,使诗作发出瑰奇绚烂的光彩。新句法、新体式的采用,一定程度上传达了出“诗界革命”的气息。
易顺鼎的山水诗数量可观,创作规模宏大,内容涵盖全面,风格多样,具有较高的美学价值,虽然个别诗作如《天童山中月夜独坐》(卷14)等出之率意,有游戏之嫌,但瑕不掩瑜。不独在近代,即便在整个古代山水诗史上,易顺鼎都堪称大家,但历来却为研究者所忽略。因此探讨其山水诗的深刻寓意与美学风貌,评定其价值,确立其在山水诗史上的地位有重要意义。
[参考文献]
[1]王英志.龚自珍山水诗与准山水诗初探[J].文学遗产,2004(4):119-127.
[2]易顺鼎.琴志楼诗集[M].王 飚,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6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