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诗问题和文学的共鸣问题,六十年代初在学术界曾展开过热烈的讨论,发表论文达百余篇,时间持续两年之久,1961年是为讨论的高峰。其中《文学评论》、《学术月刊》、《文艺报》、《文学遗产》、《北京大学学报》等报刊还为这一讨论开辟了专栏。
一些古代山水诗和一切优秀文学作品一样,为什么能够长久流传不衰,能够在不同时代不同阶级的读者中间引起爱好和激动,以至发生共鸣,这是个很值得探讨的文艺理论问题和美学问题,同时也涉及到正确地理解、评价和继承文学遗产问题。这次讨论,就是围绕着如何从理论上正确地认识和分析这些问题而展开的。
现将两个问题的讨论情况分述于后。
一
山水诗问题的讨论,以朱光潜的《山水诗与自然美》[1]一文为首篇。这一问题因涉及到当时提出并正在讨论的“人性共鸣说”与“阶级共鸣说”问题,所以朱文发表后,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和兴趣,于是一场关于山水诗问题的讨论便展开了。论题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即山水诗的阶级性问题,山水诗的产生和发展问题以及山水诗的评价问题。
山水诗的阶级性的讨论,包含两个内容,即是否所有的山水诗都有阶级性和如何以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看待,判断与解释这类作品的阶级性。
判断山水诗这类作品的阶级性,这是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它涉及到文学史和文学批评等有关理论,归结起来大致有三种情况:一是具有明显的阶级性质和倾向性,二是虽阶级特色或阶级倾向不那么明显,但经仔细加以分析,从作品本身仍可以清楚判断出它的阶级性,三是有些山水诗通篇都是在歌咏或赞美山水景物之美,不抒发和流露作者对社会,对人生的见解和感慨,或者虽然是流露了一些诗人的主观感情,但比较隐晦曲折,很难判断出它是属于哪个阶级的思想感情,如王维的《木兰柴》、《栾家濑》,谢灵运的《登庐山绝顶望诸峤》,李白的《夜下征虏亭》等就是。
在讨论中,对于前两种情况在肯定、判断和解释它们的阶级性上,大家的意见基本上趋于一致。分歧的焦点主要集中在第三种情况上。对此,有两种不同的意见:
一种认为,这类山水诗只是单纯地描摹了自然的一部分美,或作者只写出了对某一景物的一刹那感受,给予读者的也只是所反映出来的自然的这一部分美,对这样的美就很难看出它的阶级性,也很难以阶级的概念去解释。具体阐发这种观点的有罗方的《关于山水诗的阶级性》[2]一文,文中认为,不能把阶级的概念任意地解释,把本来不一定属于阶级范畴的东西,如人们对于自然山水的某些喜爱,都统统以阶级性的概念来加以区别或一概归之于封建士大夫阶级随意加以否定或贬低,对具体作品要进行具体分析,如谢灵运的《登庐山铯顶望诸峤》一首,写的是一个人迹罕至的丛峦峡谷中,昼夜都看不见日月,冬夏都覆盖着霜雪,如果完全按照我们今天的美学趣味来评论这首诗,这样的景象就似乎太没有生气了,最好有一点阳光或有一点人的活动踪迹,至少也应有一只苍鹰才好。但自然界存在着这样的景象,看来诗人也并不是因为特别喜爱它或特别厌恶它才写一首这首诗的,他既然看见了这种景象,而这种景象又是少见的,就用文字把它描绘下来。我们可以有理由不一定欣赏这样的诗,但不应因此就证明它所表现的就一定是士大夫阶级的情趣,甚至也难以看出它一定是属于某一阶级的。再比如李白的《夜下征虏亭》,诗中也同样没有透露出一丝半点能使我们捉摸到的他对社会、对人生的感情,他只是描绘了他在月夜中所见到的月色罢了。还有象王维的《萍池》,李白的《荆门浮舟望蜀江》,《望庐山瀑布二首》其一,陆游的《春日》五首等等,都异常鲜明地、形象地描绘了大自然的各种景色。然而诗人们似乎都很吝啬,他们在这些诗里,仍然没有透露一丝半点对社会对人生的感想,或者由于看到这些景象而想到他们在生活中的什么遭遇。他们在这些自然景象面前,仿佛一下子被迷住了,而终于不能不写下这一瞬间的所见。这其中虽然有着诗人的主观意识,甚至包括诗人的美学观点,但因诗人为眼前景象吸引,使他惊奇、赞赏、进而要把它尽可能地如实地描绘下来的欲望,这样的动机就不一定和作者的阶级利益,他自身的利益以及他自身的遭遇有什么联系。当然同一景物,不同的诗人也可能有完全不同的表现,然而,这种对自然山水的不同爱好与不同表现,也不一定能系统的整个的体现诗人的美学观,即使体现了诗人整个美学观点中的一部分观点,如王维的特别喜欢“静境”,可是就其一首诗所写出的“静境”本身来看,也很难说一定就是封建士大夫阶级的情趣的体现,因为别的阶级有时也有这样的情趣。
对这类作品,叶秀山在《山水诗的阶级性问题》[3]一文中,作了与众不同的另一种解释。他在肯定了一般山水诗从创作到欣赏都有阶级性之后,指出,这类山水诗因为它们只是“对自然景物的直观描写”,所以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艺术品,也只是给人一种单纯地技术性欣赏(即非艺术欣赏),所以没有阶级性。“譬如王维的有些短小的山水诗就有这样情况”。这样的诗“只能说是艺术的低级阶段”,因为作者“只写出了一些生理上的感受(视觉、听觉、嗅觉等快感),并没有流露什么社会思想感情。这种欣赏也不是艺术欣赏,比如欣赏菊花,如果因为菊花的色、香、味引起了生理上的快感,这并不是美感,所以这种欣赏也不是艺术欣赏,因而没有阶级性”,“要使快感达到美感,就必须在快感的基础上进行创造性想象,使之与一定的社会思想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