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两岸的历史学家致力于中国近代史的研究,已经有差不多半个世纪了。发表论文和各种著述汗牛充栋。这种研究推动了两岸历史学的发展,增进了学人和一般读者对中国近代史的了解。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海峡两岸的中国近代史学者在1949年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由于政治的原因隔绝起来,没有学术上的交往。尽管如此,两岸之间都很注意彼此的学术动向。1980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民国史研究室宣布编撰《中华民国史》计划,在台湾史学界同行之间引起了非常的关注和持久的议论。以至民国史研究室当时的主任孙思白教授不得不以《谈〈民国史〉编写问题·寄语台湾同行诸君》为题,发表文章,为台湾同行的疑虑解惑。
两岸中国近代史学者第一次面对面进行学术交流,是在1982年。那年4月,美、日学者为促进两岸学人聚会,借美国亚洲研究学会第34届年会在芝加哥召开之际举办特别会议,研讨辛亥革命。胡绳率章开沅、李宗一等大陆学者,秦孝仪率张忠栋、张玉法、林明德、李云汉等台湾学者与会。两岸学者就辛亥革命的性质问题进行了热烈讨论与争鸣,引起海内外学者广泛关注,传为佳话。1990年9月,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以建所40周年为名,在北京召开“近代中国与世界”国际学术讨论会。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吕实强、张朋园、林满红等三人应邀出席。这是台湾的近代史学者第一次出席大陆召开的学术会议。1992年5月,张海鹏、尚明轩、韦杰廷应邀出席了台湾政治大学历史研究所主办的“黄兴与近代中国学术研讨会”,这是大陆学者第一次赴台参加学术会议。1992年6月,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与台湾师范大学三民主义研究所在北京举办孙中山研讨会,这是两岸学术单位第一次合作召开这样的学术会议。同样的合作,还在1994年1月在杭州办过一次。在这期间,以及此后,两岸学者互访以及相互在大陆、台湾和海外参加各种学术活动,就数不胜数了。两岸的两个同名的近代史研究所之间的学术交流更为频繁了。
海峡两岸历史学家对中国近代史的内涵不能说完全一致,但大体上是差不太多的,可以说,海峡两岸历史学者所面对的大体上是一个共同的研究对象。对于一个共同的历史进程,两岸学者对其中某些具体历史事实的研究,在资料大体上齐备的情况下,可能不乏共识,也可能存在着不同的描绘;在比较宏观的研究上,或者虽然不太宏观,但存在价值判断或是非评论的时候,则往往出现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认识,难以取得共识或互补。这种情况,也是很明显的,不容回避。
对中国近代史的内涵,虽然两岸认识大体上差不多,实际上也存在差异。当我们笼统地说中国近现代史的时候,模糊一点说,两岸学者的看法可能是差不多的。如果具体到中国近代史、中国现代史,排除两岸学者内部各自的分歧不说,两岸间的认识可能就不一致了。海峡西岸的学者认为,从一八四零年鸦片战争开始至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是中国历史中的近代史阶段,一九四九年后是现代史阶段;较早的看法稍有不同,认为五四运动起为中国的现代史阶段。海峡东岸的学者则认为一九一二年中华民国建立便是中国现代史阶段。历史年代的划分,是历史学者必须注意的,究应如何划分,就有各自的理由和标准。比如,敝研究所从七十年代初开始着手编纂《中华民国史》,引起台湾学者的震动,于是继起效尤,所编之书名《中华民国建国史》。名称的不同,缘自各自的理念和标准不同。所谓理念和标准不同,是指各自政治理念的差异及由此产生的学术标准的相左。更深一层说,就涉及意识形态,涉及历史观了。
说到史观,大陆多数史家都主张在历史研究中要应用唯物史观。说起唯物史观,这是最为台湾学者所诟病的,他们认为唯物史观是教条。世界上任何一个史家,要想研究和说明历史上的某个重大问题,总会秉持某种史观,这是不待证明的。我们所以主张唯物史观,不是因为它是教条,是八股,而是因为它能告诉我们一种方法,一条路径,使我们能更有效地处理纷繁复杂的历史问题,使我们能更好地洞察历史发展的方向。当然,应该指出,学习和应用唯物史观也有一个态度问题。在某种政治气氛下,有的历史学者在历史研究中运用唯物史观存在着教条和八股现象,他们不是从方法论的高度去领会唯物史观的精神实质,而是拿着马列的某些个别词句,到处贴标签。这不是一种正确的态度。这种情况在学习唯物史观的过程中,本是应该力求避免的。不幸在“文革”中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这种情况,在“文革”结束以后,随着国家社会政治生活的转变,历史学界也在努力纠正它。
唯物史观是人们对历史认识的一种最一般的观念,它并不是那么神秘而不可理喻。通俗地说,唯物史观认为,有史以来的人类历史,是客观存在的,不是主观形态的;历史现象虽然千姿百态、纷繁复杂,却不是虚无缥缈的,人们虽然不能像自然科学那样在实验室里重复制造历史过程,但在掌握了尽可能多的历史资料以后,是可以对过往的历史过程加以描述、加以认识,并获得对往史的较为近真的影像的;历史现象虽乱如丝麻,确是可以理出头绪的,并且显示了一种由低级到高级的发展过程,人们从茹毛饮血到今天享受现代化的信息公路,很自然地说明了这个过程的一个重要方面,而马克思、恩格斯指出的五种社会发展形态,则是对这一过程的最一般的描绘;人类的经济生活是社会生存的基本方式,社会依生产力的发展、前进而发展、前进,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推动着社会的前进,决定着人们依赖其中的社会政治、经济、阶级关系和文化从属的基本面貌;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是社会运行的主要内容,物质生产的状况决定了精神生产的状况,劳动者是物质生产的主体,是决定历史前进方向的终极力量;人们(包括劳动群众和社会精英)创造了一定的历史环境,一定的历史环境反过来又决定了生活其中的人们的面貌。我想,这就是唯物史观告诉我们的基本东西。它所概括出来的人类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虽未穷尽真理,却指示了社会发展的一般方向及其未来。同时也应该说,它只是提出了社会发展的一般方向和未来走向,丝毫没有给出各地区各国家历史发展的具体方向。各地区各国家的社会历史发展还要靠那里的历史学家去研究去总结。
唯物史观是一种方法、一种工具。用这种方法、这种工具,或用别种方法、工具,去观察中国近代史,虽然面对着同一个研究对象,研究结论可能不完全一样。这是海峡两岸历史学者对中国近代史认识差异的重要原因。
联系到中国近代史,大陆学者一般认为,英国发动的侵略中国的鸦片战争是一个起点,此后,英、法、美、俄、德、日、意等世界强权先后参与或者发动对中国的侵略,中国在列强的武力压迫之下“门户开放”,主权沦丧,外国人在中国自由出入,可以任便在中国经商、办厂、办学和传教,路矿利权严重外溢,中国的内河和领海失去屏障,从北京到秦皇岛的出海口等十二处地方由外国驻兵,大片土地被割让,十多个城市设有外国的租界,还有旅大、威海、胶州湾、香港新界、广州湾以及澳门等外国的租借地,全国几乎都被外国划分为势力范围。如此主权国家,其何以堪?有识之士,能无抚膺!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忧国忧民者常常为此发出呼吁。三元里抗英、广州反入城斗争、太平天国的反对外国侵略、各地绵延不断的反洋教以至北方爆发著名的义和团爱国运动、1905年抵制美货运动、由抗议巴黎和会处理山东问题不公引发的五四反帝爱国运动、上海五卅运动、省港大罢工、收回汉口九江英租界,以及大革命时期响彻全国的“打倒列强”的呼声,在在说明反帝斗争在近代中国历史上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卢沟桥事变发生、日本全面侵华以后,国民政府主持了全国的抗日战争,也赢得了全国各政党包括中国共产党和全国人民群众的支持。谴责帝国主义侵华,正面评价中国人民、政府的反帝斗争,是研究中国近代史的学者必须面对的严肃课题。研究这个课题,很可能是两岸学者较少有原则分歧的地方。
帝国主义侵华引起了中国社会性质的变化。关于近代中国社会性质,本世纪二三十年代之间中国学界曾爆发热烈的争鸣。经过思想理论界的反复讨论,学界相当多人士赞成近代中国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共中央于1929年2月在自己的一份文件中采纳了这个概念。三十年代末中共中央、毛泽东在分析中国国情时,就是依据这个概念来立论。对近代中国社会性质的体认,是确立中国革命的任务、革命的对象、革命的前途的基本出发点。对这一点,台湾的学者指斥其非,是不遗余力的。本文限于篇幅,不可能展开讨论。仅指出,采纳这个概念,对认识近代中国历史是至为重要的。我们往往强调近代中国的反帝反封建斗争,就是以对近代中国社会性质的这个认识为依据的。
如果说对帝国主义侵华这一史实两岸学者尚无大的原则分歧,那么,对于近代中国的反帝,可能认识就不尽一致了。仅举一例。张玉法教授在一篇书评中说;“不可否认的,近代以来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非常严重。到八国联军之后始趋缓和,缓和的原因,一般的解释归于门户开放政策,该书则归于义和团的阻赫。义和团式的排外,实是无可鼓励的。”八国联军之役后,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是否缓和了,尚待讨论。此处仅就义和团立言。1900年弥漫于华北、京津地区的义和团运动,彼岸学人往往因袭旧时学人的看法,指义和团为“拳匪”,为笼统排外,轻易加以否定。义和团起自乡间,本是农民自发组织的一种比较散漫的组织形态,因外国势力深入穷乡僻壤,更因民教纠纷,衙府庇护教民,损及农民利益,于是揭竿而起,号称“扶清灭洋”,后得官府支持,进入京津。他们以血肉之躯,敢于面对八国联军的武装剿灭,虽然失败是难以避免的,但他们身上所体现的中华民族反抗外敌侵略的民族精神是值得称颂的。他们的“排外”,是中国人民的反帝斗争的初级形态,其缺点当然是明显的,但他们在帝国主义面前发挥了中国人民的民气,使得八国联军统帅、德国人瓦德西也不能不慨叹欧洲人无此脑力和物力统治中国,“瓜分中国实为下策”。义和团失败以后,国内多有骂义和团为“团匪”、“拳匪”者,但有识之士已经看出了义和团的功绩。1901年在日本横滨出版的中国留学生刊物《开智录》发表文章,称颂“义和团此举,实为中国民气之代表”。1924年孙中山在广州演说“三民主义”,也称颂义和团:“其勇锐之气,殊不可当,真是令人惊奇佩服。所以经过那此血战之后,外国人才知道,中国还有民族思想,这种民族是不可消灭的。”
与此相反,此岸学者认为历届政府颟酣、腐败,对于造成中国的落后是有责任的,尤其对于统治者对外敌的侵略不能组织有力地抵抗,面对强敌,俯首乞和,造成近代中国屈辱悲惨的历史,是应该受到谴责的。1840年的鸦片战争、1856年的英法联军之役、1864年俄国出兵占领新疆伊犁地区、1884年的中法战争、1894年的甲午战争、1900年的八国联军之役及俄军占领东北地区、1904年的日俄战争和英国侵藏战争、1914年日本出兵山东、1931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等等,此荦荦大者,都是政府不能组织有力抵抗造成割地赔款、主权沦丧的著名例子。中法战争不败而败、胜而求和;甲午战争实行“避战保船”,等于解除北洋舰队的武装,不仅拱手出让制海权,而且拱手出卖了北洋舰队,这两次战争的失败,李鸿章都不能辞其咎。至于九一八事变,明示不抵抗,更遭到国人批评。有人以外敌强大、中国落后为词,提出抵抗不是上策,求和才是出路的主张,是站不住的。须知,近代中国所面对的国际形势,就是资本主义列强先进,中国落候,列强与中国的关系是侵略与被侵略的关系。对列强侵略不抵抗,一味求和,出路只能是从半殖民地滑向殖民地,沦为附属国。中国恰恰是因为抵抗了,才免于成为殖民地国家的。正确的做法,是一面研究自己落后的原因及落后之所在,努力学习、借鉴西方的长处,以自强立国,同时发扬民气,对外敌侵略组织有力地抵抗。可惜,近代中国政府对此缺乏因应之道,使偌大中国总是落到一个落后挨打的地步,令后人读史至此,不胜扼腕。
为什么总是批评政府?不是说政府一点好事都没有做,而是说每当面临国家、民族巨大变局时,政府不是站在国家、民族以及绝大多数人民利益的立场上作出因应,而是从政府或政府负责人的利益与好恶出发。这里或许要说到上面提到的反帝反封建中的反封建了。所谓封建,不是指我国古代周天子分封建国的“封建”,而是五种社会形态说中封建社会的“封建”。此一封建,不过是在翻译时借用了古时的现有词汇“封建”罢了。所谓封建社会,我理解指的是建立在地主土地所有制以及小家庭式农耕文化基础上的君主专制制度。在外国侵入,中国社会演变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后,以地主土地所有制为基础的封建专制制度并无实质上的改变。这种制度处事每以皇帝一家一姓的利益为转移,而不顾及国家、民族和人民群众的利益。例如,太平天国起义,适逢英法联军之役,清政府宁愿割地赔款,不愿对农民起义让步,结果,“借师助剿”,湘淮军和常胜军合作,把太平天国镇压下去。甲午之役,适逢慈禧太后花甲之寿,竟公然不顾外敌侵入这等大事,不集中国力对付战争,反而把建设北洋舰队的经费挪用来修建颐和园,以供花甲庆典之欢。这样的政府,不改革怎么能受人民欢迎呢!
政府确曾考虑过改革。如咸同年间的洋务运动(当时称自强新政)、光绪皇帝主持的戊戌变法、慈禧在《辛丑条约》签订以后实施的新政,等等,都未能成功。洋务运动是在面对“船坚炮利”的外国侵略以后,由在中央和地方的若干大员发起的。他们不知道如何去革新政治,只想学习西洋如何造船造炮,以为这样就“可以剿发、捻,可以勤远略”。奕欣为发动自强运动给皇帝呈送的奏折,也说,英、俄不过是“肘腋之患”,只有发、捻才是“心腹之患”。可见,发动洋务“自强”,不是出发于国家之“自强”,而是出发于政府之“自强”。强化军事机器,对内是根本目的。所谓“勤远略”,不过是在奏折上说说罢了。因为在事实上,军事工业发展以后,未能在“勤远略”上发挥作用。1884年的中法战争,1894年的甲午战争,都以失败而告终。福建马尾造船厂被法舰摧毁,北洋舰队最后在它的威海卫基地对日投降。历史学家把甲午战争作为洋务运动失败的标志,是不无道理的。这样说,并不是要把洋务运动时期发展起来的若干近代工业一笔抹杀,只是说清政府未能尽到自己的责任。如果拿差不多同时的日本明治维新作比较,这个问题就看得更清楚了。明治政府举国一致、从上到下支持维新事业,政府出钱出力支持民间办西洋工业,不过三十年就打下了打胜一场对华战争的基础。清政府只是洋务派在操办,顽固派却一片反对之声,慈禧太后正好玩弄权术,居间驾驭,朝廷并没有表示支持洋务运动的明确意向。
洋务运动引起民间质疑,批评之声颇多。改良派思想家批评它徒袭西艺之皮毛,未得西艺之要领。于是,康、梁领衔,在光绪皇帝支持下,发动戊戌变法,百日之内,政治、经济、军事、法律、学校教育诸方面的诏谕,像雪片一样的飞来,看似轰轰烈烈,大有作为的样子。不过旬日之间,慈禧变脸,反掌之下,光绪被囚,康梁逃亡,六君子喋血菜市口。这样的封建专制统治,岂能领导国家的改革。戊戌维新如果提前到洋务运动时期,并且得以顺利进行,中国的面貌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但是,当八国联军之役后,《辛丑条约》谈判过程中,列强要求清政府实行改革。慈禧太后还在西安,尚未还都,即发表新政谕旨。随后,练新军、废科举、宣布预备立宪、鼓励工商业、修改法律,不仅把戊戌维新时期废止的维新办法都恢复了,且大有过之。1905年还派出五大臣赴东西洋考察政治。考察大臣回国送呈考察报告,建议实行君主立宪,改革官制,除要求撤废一些中央部外,还要求撤废军机处,实行责任内阁。慈禧太后视军机处为禁脔,不准擅议,政治改革搁浅。预备立宪也要等到宣统五年。但是,现在时代变了。甲午战后受民族危亡刺激起而从事救国活动、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派,和包括康梁在内的改良派、立宪派,对清政府的改革措施都不满意。革命派要求以革命的手段推翻这个“洋人的朝廷”,立宪派也要求加快立宪步伐。最后,清朝的专制统治终于在革命派发动的强大攻势下被推翻。
这里就涉及对辛亥革命的评价。此岸学者认为辛亥革命是中国资产阶级性的革命,彼岸学者坚决不同意,认为是全民革命,或者国民革命。1982年在美国芝加哥讨论辛亥革命,中国大陆的章开沅教授与中国台湾的张玉法教授,不仅在会议上相互辩驳,在会下也着文讨论,好不热闹。这种讨论至今还在进行,可见分歧之大之深。台湾学者认为,领导革命的孙中山等人不是资产阶级,怎么说辛亥革命是资产阶级性的革命?中国当时还没有资产阶级,即或有,也是大贫、小贫,难道说辛亥革命是没有资产阶级的资产阶级革命吗?而且,照共产党的观点,资本主义、资产阶级都是要被埋葬的,说辛亥革命是资产阶级革命,就是否定、贬低辛亥革命,怎么能接受这种说法?
对这种驳难,这里简单说一下我的看法。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历史上的一次革命,如果是针对封建统治的,是要推翻君主专制的,其社会发展目标是要从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发展到现代机器工业的大生产、发展到资本主义方向的,这样的革命就可以说是资产阶级性的革命。辛亥革命就是这样的革命,它是不同于中国历史上以往的改朝换代的,所建立的是不同于封建主义的社会,因而它是民主主义的革命。辛亥革命针对清朝统治,推翻了皇帝,建立了民主共和国,选举了大总统,南京临时政府从政治和经济的角度颁布了一系列鼓励资本主义发展的法令。这样的革命怎么不是资产阶级性质的革命呢。至于发动这场革命的领导人孙中山、黄兴等是否资本家出身,并不重要。事实上,十七世纪英国的资产阶级革命、十八世纪北美独立战争和法国的资产阶级革命、1917年2月俄国的资产阶级革命,出面领导革命的人都未必是资本家出身。领导英国革命并把英国国王送上断头台的克伦威尔,出身于中等贵族家庭,本人是议员;北美独立战争的领导人华盛顿是种植园主;法国大革命的领导人罗伯斯比尔是律师出身;俄国二月革命的领导人克伦斯基也是律师。但是,这些不是资本家出身的革命领导人,他们的理想、他们的奋斗目标、纲领、他们所建国家的政治、经济取向都是服务于资本主义的发展方向的,都是为资本家阶级的根本利益服务的。同盟会纲领:“驱除靼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以及随后所阐述的“三民主义”不都是说明了这种政治经济取向吗。说到中国没有资产阶级,只有大贫小贫,这不是对中国国情的正确认识。自从洋务运动从军事工业转向民用工业以后,一部分握有资金的人,以及一部分买办,正在向民族资产阶级的方向转变。甲午战争以后尤其是1901年实行新政以后,民族资产阶级的力量已经形成。上海、汉口、天津、广州,大体上已形成为当时中国的工业基地。中国当然不像欧洲那样有大资产阶级,但资产阶级已经形成了也是事实。这有当时现代机器工业的统计资料可以证明。罗列这些资料是枯燥的,我只想指出,1905年上海总商会发动的抵制美货运动,就是显示力量的表示。清末三次立宪请愿运动多由上海、江苏一带发动,也是民族资产阶级力量的显示。应当指出,清末的民族资产阶级是在封建统治和帝国主义侵略之夹缝间生长的,它惧怕这二者,又不能不依靠这二者,它与这二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它们的根本利益来说,它们应当欢迎辛亥革命,从它们的眼前利益来说,它们不一定欢迎革命派用武装斗争形式发动的、以推翻清朝君主专制统治为目的的革命。但是,不能因此得出结论,辛亥革命不代表它们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