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刻在我笔下,但其实距离我们遥远。她在1 955年出生,2004年过世,一生活过69年。她被誉为才女作家,因为她在18岁写出了《你好,忧愁》,被翻译成22种语言,印刷500万册在全世界发行。她早早成名,功成名就。但她过世时负债累累,她根本不在乎,她并不因此而少受一分苦,但她从未想过悔改。
她太漂亮,以至学得离经叛道,才能与这份绝色的美旗鼓相当。她太精灵,完全不懂如何努力,便走到别人眼中的顶峰。她写作、赛马、飙车、酗酒,独断专行,放荡不羁。她完全不注重衣着,短发任其被风吹乱,但眼神如同孩童般清澈,牛仔裤经常往上卷着,一副邋遢的样子。她从年轻到老年,香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威士忌一杯接一杯地饮,完全不在乎人们口中的健康百岁。她打着赤脚飙车,22岁时因车速高达160公里/小时在一个拐弯处翻车,差点丧命,但她只是从医院床上趴起来,微笑着去干她要干的事情。她参加疯狂晚会,热衷赌博,吸食毒品,以便有精神连着几天没黑没白地工作。60岁时她因转让和吸食可卡固被判处缓刑一年的监禁。67岁因偷税受到同样的处罚。在正常人眼中,她劣迹斑斑,无可救药,死不悔改。但,又何妨?这是她的一生,与你何干,即使她如此不堪,仍过着我们无法企及的人生。因为她说:没有写作,我只能拙劣地生活。没有生活,我只能拙劣地写作。她就这样实践着自己的一生。
萨冈一生两度结婚,又两次离异。她同第一个丈夫离婚后,二人仍然同居了很长一段时间,她说:“单身汉比结婚男人更迷人。”她与第二个丈夫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德尼斯。她把爱情视为一种“病态的迷醉”,并坦言自己爱一个男人只能持续“三或四年,但绝不会更长久”。她一生诚实地履行了她这番诺言。她与法国前总统密特朗的神秘友谊,更让人津津乐道。1981年密特朗入主爱丽舍宫之后,每个月都要到萨冈家里吃上一两顿饭。总统总是在13时30分抵达,弗朗索瓦丝·萨冈把他安排在靠壁炉的桌子旁边坐下。她总是给他准备“洛特”汤、烤小牛肉,外加粟子冰激凌。这种规矩一直保持了很久,密特朗的菜单也从不改变。弗朗索瓦丝·萨冈坐在密特朗对面,他们谈文化,谈小说创作,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因为密特朗也爱写小说。他们曾一同去哥伦比亚旅行。一直被传说的小故事是:一天中午,密特朗没有打电话就来了,按了很长时间的门铃门都没有开,这是因为弗朗索瓦丝·萨冈那天心情不好,又感到疲倦,她知道密特朗就在门外等着,但她命令秘书不管有什么借口都不要给总统开门。即使她这样任性,任被无尽纵容,因为爱她的人,爱她的真实。
我们喜爱她什么呢?她活着时,被人模仿,她不在时,被人暗暗叹息。她拒绝老去,拼死沉坠以抗拒。她用青春的叛逆度过一生,直至死亡,这份大勇气,这份潦倒之下的不屈,是我们爱她的原因。年轻时,她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又少年出名,一切完美,中年时,老年时,沉坠挣扎,终将风尘刻入表情,她不再美,却依然倔强。有时,到最后,并不是爱她,而是心疼她,将年少的追求热爱,都转作一分心底温柔的疼惜。她仍像那个不施粉黛的18岁女子,倔强如男童,谁也不在乎,可以决鲍到无所谓。一直等到她离世,我们才明白,其实,她是害怕失去,所以提前放弃。用这样的方式保存梦想,强迫自己生活在坚硬之中,仍能高调存活。
外表如水,内心坚硬,笔下清溪的女子,活过69年。她离开后,我们才懂,内心的坚硬,只是将柔软包藏,她有的只是那份柔软,一生至爱,不能被剥夺,所以她用一生的光阴背弃现实,保存那一点看不见摸不到,却是她赖以存活的底子。“我相信自己有权自毁,只要这不伤及他人。”这是怎样洒脱又疼痛的誓言。
26岁时就结束两段婚姻的萨冈,在人至中年时,迎来自己的爱情。她爱上的是萨特,当时法国的文化灵魂,那时他已73岁,拥有自己的爱人波伏娃。73岁的萨特,双目失明,脉管狭窄,一小段路都要停下来歇息几次,但萨冈写了《给让一保尔·萨特的情书》发在报纸上,她就是要正大光明地介入。然后就是他们每隔十天便要在一起单独吃晚餐,没人知道他们如何度过相守时刻,73岁的萨特与43岁的萨冈。两年后萨特离世,她在纪念他的文章里说,我不愿意在这没有萨特的地球上再活30年。
我突然想起,一个惯于沉默的朋友对我说,她与一个女孩子相识15年,说结婚的事已经说了两三年了,今年终于要结婚了。我问他,为什么?他答,拖得太久,对谁也不太好吧?然后问我,太有个性的女子,会让男人压力很大吧。他是良善诚直的人,却一生因为惧怕,无法得到爱情。另一个好友,早已结婚生子,儿子已6岁,在她出国前夕,找到初恋情人,主动拥抱他,她告诉我,我还是哭了,不勇敢,但我还是爱她,没办法。我说,这就是勇敢,也许后半生不能握在手中,但你心中有爱,无论漂落到哪,都有根。
一生倔强到死,是多么惊心的人生选择,会受很多苦,却值得这一生。
(摘自《新青年》200g年第4期)